“他昨天几乎整夜没睡...”奥尔佳望了自己丈夫一眼,再看向门里边的小女儿,“前半夜不停地告诉我们,他新任职的交响乐团有几首作品马上要上演了,在帝国最好的音乐厅之一,到时候我们会和两千多名听众一起听到,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的排练过程中有他的参与,他初步克服了畏惧,在排练场合带领同学们打磨了很多细节,这说明他之前学的东西有用...等我们都睡了,他又开始在总谱上勾出一些明天准备检查或强调的片段...”
“我理解并支持卡普仑的事业,以前或现在。”她缓缓说道,“其实不管从何种意义上说,过去的一年都是他最不幸的一年,可却又是他过得最纯粹最满足的一年...”
走道上响起单黄管和长笛此起彼伏的二重旋律。
范宁沉默着看了一阵口中哼唱着旋律,并用饱满的手势为两位同学做演奏提示的卡普仑,低声开口道:“这次演出回去后,我让他跟我学一段时间指挥。”
“你不是指挥?那你是什么?”门里边,卡普仑的女儿艾琳继续好奇问向蹲在自己前面的少女。
希兰笑着指了指她架在颈上的小提琴:“我跟你一样呀。”
“我知道!”小女孩继续奶声奶气道,“海报上写有希兰姐姐的名字!可为什么,拉小提琴就会让乐队所有人也都听你的?它练好后可以当指挥用吗?”
希兰耐心地用简单的语言告诉她:“在很早以前的时候,乐队里小提琴拉得最好的那个人,就是乐队的指挥,后来我们写的曲子越来越难了,就有了专门的指挥了,但小提琴拉得最好的那个人,还是第二重要的位置,他需要带领乐队一起合作。”
艾琳在思考中眼珠滴熘熘转了几圈:“那姐姐你看,我现在有希望在乐队里排第二名吗?”
她拉动弓弦,奏响了那把明明只有1/4尺寸,却感觉比她整个人还大一号的小提琴。
这是迈耶尔大师早年创作的一首耳熟能详的库朗特舞曲,充满童真又诙谐的旋律被这个小不点女孩拉出,顿弓、跳弓、换把、揉弦、跨三根弦或四根弦的和弦,一系列要素展现得有模有样,附近十来位同学颇觉有趣地凑了过来。
不知是因为围观的人太多,还是接下来这段速度有点快,把位有点高,艾琳按弦和运弓的双手一时间错位,出来了几个有点滑稽的音。
她仍然特别自信地往下继续,但由于一时失误又有些忘谱,试探性地拉出几个音,感觉好像都不对,乌熘熘的眼珠转动着做思考状。
看着这个披着一头棕发的小不点认真的样子,同学们微微笑了起来,不是嘲笑,而是觉得有趣且带着鼓励。
“来,你跟着姐姐一起,sol——用D弦三把位的1指。”希兰也站起身,从旁边拿起自己的琴,刻意稍稍放慢速度,从她断掉的地方开始。
一束如阳光般明朗纯净的旋律飘荡在排练厅,回想起来的艾琳赶紧跟上。
下一刻,富有弹性的大提琴三拍子拨弦声响起,在演奏席上休息的罗尹笑盈盈地看着小女孩,琴弓放在一边,用手指拨响了自己的琴。
紧接着,两位中提琴同学奏响了带附点的伴奏音型,先前提问的单黄管手和长笛手也吹出对比的旋律片段,最后是大管和圆号加入的和弦支撑,以及长号戏谑的装饰音。
范宁和卡普仑夫妇不知什么时候已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一幕出神。
听着大家和艾琳合力奏响的“小乐队版”库朗特舞曲,范宁突然觉得自己重温了某种最初对音乐的感动,他心底的阴霾被温暖一寸一寸地驱散了,至少是暂时地回归了演出前应有的状态。
“真好。”范宁喃喃出声,像普通听众一样合着节奏轻轻拍起手来。
舞曲结束,小女孩脖颈仍然夹着琴,脸上却露出了“哇塞”的表情,双手连带着弓子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
“铛——铛——铛——”
第二次钟声敲响,离演出还剩五分钟,同学们开始排队集合。
“走,宝贝,我们去听演出了。”已圆满完成自己助理任务的卡普仑哈哈一笑,走过去将艾琳抱了起来,“快把你的琴递给妈妈,让她帮你保管。”
小女孩一直被举到半空时,都仍旧抓着琴和弓,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直到乐器被奥尔佳收走,才出声问道:“刚刚是我带领的吗?”
卡普仑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笑道:“是的小宝贝,等你长大了就可以看到你当乐队首席了,现在我们先去听希兰姐姐的小提琴协奏曲。”
“在哪里可以听到?”
“你看,那里有个小门,我们悄悄绕到一楼听众区,你要记住在别人演奏时不能说话。”奥尔佳向女儿比了个“嘘”的手势。
另外一边,通向舞台的演出通道已打开一道门缝,同学们站立等候的阵列中,有一位“重量级”的大号手身体在发抖:“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次分外紧张...”
旁边拎圆号的男生声音也有些软:“我也是,可是你去年不是已上过场了?你紧张什么?”
“...去年我们没收听众这么多钱啊。”大号手抹了把汗。
“收这么多钱,难道不应该想想就兴奋吗?”抱着女儿路过的卡普仑开了一句玩笑,伴随着小女孩一声奶声奶气的“加油”,人群中终于传出放松的笑声。
交响大厅金碧辉煌,唱片公司的现场录音设备早已就位。
装容正式的乐手们从侧方逐一走入舞台,站到各自的位置处,座无虚席的听众席上,开始传来欢迎的掌声。
等大家各就各位后,接下来持琴的希兰款款走上舞台,她身着一身纯白色的晚礼服,褐色长发松松地挽起,细腻光滑的小肩膀在灯光下莹然而皎洁,向听众盈盈行礼的眼里带着纯净的笑意。
听众们用更加热烈激昂的掌声,表达着对这位乐团首席美好的初印象。
“这就是海报和曲目单上的那位小提琴家吗?”
“她看起来好年轻啊!”
“她真的好好看,希兰·科纳尔...以后的演出我追定了,虽然不知道技艺如何,但确信她只要拿着琴就很赏心悦目。”
“我想我找到作曲家将那首协奏曲题献给她的理由了。“
尽管台下无人发出掌声之外的声音,但大家已经因希兰的出场而内心激烈翻腾了起来。
希兰站在指挥台边上,带领大家完成了音准校对,随后站立回小提琴首席的位置。
钟声行进到八点整,身穿黑色燕尾服,怀抱乐谱本的范宁入场,由于之前希兰的形象过于惹人喜爱,这一次指挥收获的掌声堪堪齐平。
范宁的步伐稍快,带着年轻人的活力向各方听众抬手致意,乐手们目光跟随着他而移动,希兰也朝他而笑。
范宁上前同希兰握手,以表达对整个乐团的尊重。
随后他登上指挥台,放稳乐谱,在翻页的同时大家齐刷刷坐下,零散的几声听众咳嗽声传出后,交响大厅内逐渐也变得鸦雀无声。
指挥棒提起,范宁的眼神在各声部间扫视,待大家将呼吸状态调整到一致后,轻轻起拍。
一支如歌的行板在三拍子的中速律动下徐徐奏出,正是斯韦林克交响诗《来毕奇的夏夜》。
范宁不急不绪地做着引导和提示,呈示部充盈着梦幻般的木管音响,以及动人而悠长的弦乐旋律,一切似荡漾着丝丝甜意的夏夜街景。而象征暴风雨的中段则被处理得干净利落,弦乐不安的震音,定音鼓滚奏的片段,铜管嘶吼般的短促和弦…一波又一波的音浪响彻大厅,让听众仿佛被置于惊涛骇浪中的一片孤帆。
“50年了...”80多岁高龄的斯韦林克大师就在台下,听着这部自己年轻时代的交响诗被奏响,一时间五味杂陈。
“这支学生乐团在范宁指挥手中发挥出了远超天花被的水平,尽管和一流职业乐团比仍有差距,但我确信这会是我最喜欢的版本之一,它的演绎需要少年感。”
一首十多分钟的开场曲把乐手和听众的状态都调动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小提琴的阵列做了微调,乐手们往前挪了一位,切换到独奏家身份的希兰则起身站到了范宁侧边。
“一次是个性张扬的浪漫主义前卫作品《第一交响曲》,一次则是中古遗风的宏伟键盘作品,如果这次学院派风格的管弦乐新作他依然能完美呈现,那将他的‘格’判定为‘锻狮’再无任何争议。”席林斯大师同样凝望着舞台。
范宁向希兰递去一个带笑意的眼神,在这位小提琴独奏家示意已准备好后,他微微低头,右手上下打出两个预备拍。
听众们屏息以待,那首仅听到电台开头,让人日思夜想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终于可以听到完整的现场了。
它的开头并不靠气势磅礴或冗长的序奏来宣示伟大,而是似梦幻的诗歌般娓娓道来。
仅仅是两个小节,弦乐组朦胧的半分解和弦,以及下方海浪般深沉的低音拨奏,瞬间就将听众带入幸福与感伤并存的氛围。
在此背景下,希兰的手指揉动E弦,运弓奏出一支典雅忧愁的旋律。
“这条高贵的主题终于来了…”
如电流般发麻的感觉,再度从两千多名听众的皮肤上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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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希兰的成名首演(4K二合一)
第一乐章,热情的快板,2/2拍,奏鸣曲式。
范宁手中的指挥动作异常简洁,仅仅维持了乐曲自然的律动。
在典雅忧愁的e小调主题进行到第二句,并出现素材的重复发展时,他堪堪抬起左手,轻轻给予木管组叠加空灵音响的提示。一直到小提琴攀升至情绪高点时,才终于略微将身体打开,靠着上下高度拉开的击拍线,带出乐队几声柱式和弦的强奏。
在乐队庄严行进的柱式和弦间隙,希兰拉出一连串富有气势的迂回下行三连音,最后在中音区变为色彩紧张的减七和弦进行。
其分解八度运弓从弓尖开始,随着力度的加强而逐渐下移加宽,情绪也越来越强烈,冲向顶点的那一刻,她提弓收句,看着范宁指示乐队爆发出小结式的主题齐奏。
「太美了,极其随性却极其精准的控制力...克制的指挥手法,不仅正好表现出了乐曲矜持高贵的特质,而且给希兰小姐留出了极高的演绎自由度。」尼曼大师眼光何等毒辣,呈示部主题短短24个小节刚刚走完,他就发现了范宁指挥的思想意图。
「这才是指挥的核心目的和精髓,对于现在一味强调表面火热与激情的倾向是一种很好的批判,任何风格时期都不代表能抛却理性。」斯韦林克大师暗中点头。
「简洁的配器作出了情绪极度浓烈丰满的效果...写协奏曲时,能写出这样便于控制的乐队部分自然是好的,但难就难在写不出,做减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少正在构思类似体裁的作曲家也开始思考。
在座的有太多经验丰富的音乐家们,单单是这个开头,他们就看出了很多很多东西。
连接部出现,这是一条听众们在电台未曾听到的旋律,它沿袭了主题材料的调性与音程,但通过半音化的方式展现,让音乐性格在忧愁中多了一丝坚韧和抗争的因素。
接下来是先由长笛和单黄管奏出的G大调的副题,希兰和范宁呼吸对视一眼,两人通过眼神交流明确了细腻的色彩和情绪变化。
这里的多愁善感暂时不存,取而代之的是一首甜蜜的田园诗。希兰以重复音开头,先是绘出幽静恬澹的抒情画卷,又逐渐化为展开部热情洋溢的上下行十六分音符,引出乐队带着颤音的交替强奏。
在某个瞬间,乐队的音响突然消散,小提琴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独奏华彩段。在这里舞台属于独奏家一人,范宁停止了动作,微微侧过身子,欣赏着少女手中飞舞的弓弦。
「这位希兰小姐的非凡技艺简直如同奇迹!」
「如此让人心神摇曳,我觉得我被折服了...」
乐迷们此前大多沉浸在了音乐本身的美感里,而此时独奏华彩段一出,他们才意识到这位年仅17岁的小提琴独奏家,简直就是一位技法浑然天成的天才少女。
她时而倾泻出火花四射的分解和弦,时而奏出深沉又动力无穷的颤音和琶音群,让人眼花缭乱,偏偏运弓和音准没有一丝勉强,每一组换把换弦都极为精准干净,听众小心翼翼地呼吸,却次次有惊无险地完美落地,这种感觉实在太畅快了。
华彩的尾声,希兰开始在四条弦上运出来回反复的分解和弦跳弓。
这是一种受作曲家青睐的,极富表现力的小提琴技法,旋风式的音响效果将情绪与色彩缓缓拉伸至紧张的状态,仿佛有什么听众渴望出现的东西,即将在下一刻脱胎而出。
一直凝然注视着她的范宁,脸上的笑意再次浮现,手中指挥棒也重新抬起,稍息的乐手们举起乐器,回到演奏准备状态。
第一乐章最令人感动的瞬间,或许就是这个独奏华彩到再现部过渡的地方。
范宁用深沉而热烈的表情,对沉寂已久的乐队作出指示,「这就是我们始终在等待的重逢」。
在希兰上下纷飞的分解跳弓 华彩下,乐曲开头忧愁而典雅的主题在乐队重现,长笛和双黄管的吹奏如月色透出云层,再次洒落在幽静芬芳的玫瑰园里。
「我不行了,怎么会有这么凄美又温柔的再现部...」
「还好这个片段能回放,等我拿到唱片一定要回放二十遍...」
「它满足了我的期盼,这个寻常作曲家一生难觅的主题,配合如此巧思的再现方式,简直满足了我所有的期盼!」
听众们就像被喂了口精致又清甜的点心,在品尝的同时又忍不住想掉泪,没什么别的原因,人类单纯的本能反应。
主题重现后,乐队和独奏以一问一答的方式,再次引出半音化的,柔弱中带着坚韧的连接部素材,数次酝酿后,力度和情绪被逐渐推至激烈,一连串的急速经过句和爬升的双音,将第一乐章带入辉煌的结尾。
有趣的是,这里的音乐从来没有过终止,尾声的最后一个和弦中,大管吹出的低沉音直接连接到了娴雅温柔的新开始,并上爬半音,成为C大调的开篇。
第二乐章,行板,6/8拍,在木管和弦乐组幽静而舒缓的序奏后,一支清亮透彻的小提琴旋律,在希兰弓下缓缓流出。
为了表现其独有的歌唱性音质,她显然对主题每一个音符的发音都有所思考,右臂的运弓动作平稳流畅,连绵不断,没有任何的停顿或重音,力度上也没有任何压弦的效果,竭尽可能地让那些优美的旋律从指尖流淌。?
「希兰经此一战,应该同样进入公众视野了,安东要是知道这一位学生,一位女儿,今日能有如此成就,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听着舒缓的行板,听众席上的维亚德林惬意地轻晃着头。
指引学派近一年多出的两位极度优秀的年轻会员,无疑让他此前因陈年往事而郁结复杂的心情一下舒畅了许多。
「所有的小提琴协奏曲当中,再没有哪首的慢乐章,能完美配上小姑娘这纯洁高尚的气质了...范宁这提献于她的创作真是花了心思。」
另一处的麦克亚当侯爵,看着身边两位皇家美院的大师阿施尔和梅耶拉正伸着右手跟着行板的节奏淌洋摇曳,心中不由得感叹和深思起来。
行板的第一部分以颤音结束,这时出现了定音鼓的暗流涌动般的滚奏,圆号和小号仿佛是要打破之前的宁静般,用坚定庄重的音响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气氛,紧接着乐队的双黄管、小提琴和低音提琴先行合奏出第二主题。
希兰在这里短暂了休止了5个小节,她颈部夹琴,双手调了调弓的松紧旋钮,同时静静酝酿情绪的细腻变化。
范宁感受到了她投来的目光,于是想起来了那晚合奏时,她表示过这里是除了第一乐章主题外最喜欢的片段,
于是他在示意少女进拍时,不忘眨了下眼,似乎在说「我也感觉到啦」。
希兰脸蛋上淌着笑意,奏响应答乐队的音符,这里是小提琴的二声部织体,低音声部由流动的三十二分音符组成,犹如空气中打旋飘落的枯叶,上方则是这条凄美而庄严的第二主题,正如「在一个阴郁的午后,凝望华丽宫殿后花园里的秋景」。
在情绪的稍稍低迷后,音乐回到行板第一部分,但这里是减缩性的再现,呈现给听众的仅是力度变化较多,音域最高的那一段,犹如对最珍贵记忆的追思与诉说。
行板尾声,希兰弓下拉出几段婉转迂回的连音,此后力度一点点变弱。
这时,范宁对木管组、铜管组,以及后方的打击乐手作出了稍息的指示,然后他的眼神扫过近处两侧,手中动作未停,接连起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