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108节

这很符合逻辑,但不太符合常理的是...他这个家族产业遍布各地的人,今天在这里。

“看样子你近日业务不忙啊?周末跑到小镇济贫院视察来了?”范宁平视前方行路,口中似随意般说道。

斯坦利语气诚恳坦然:“虽然我是这里的主要负责人和主要斥资人,但我平日很少亲自过来,因为它并非盈利产业,只是我们出于社会责任建立的帮扶慈善机构…对了,834年版《济贫法修正案》已经废除,已经没有‘济贫院’了,这一类单位我们现在叫它‘济贫机构’…”

“所以,今天是一时兴起?”范宁问道。

“实不相瞒,范宁先生…”斯坦利摇了摇头,“我跑到这里度过周末的原因,是因为昨天特巡厅过来了,他们一直检查到深夜…”

“哦?”范宁挑了挑眉,“谁带的队?”

“乔·瓦修斯先生。”

这事情可就有些奇怪且矛盾了。

特巡厅调查员大老远跑过来,说明他们觉得这里有什么,而今天济贫院一片祥和之色,斯坦利也好端端站在身边,又说明他们没发现这里有什么…

自己这三人小队的眼光可能还不如特巡厅。

“他们查了哪些地方?”

“主要是我们的颜料劳动线,范宁先生,难道您也对这里感兴趣?这下可真是连我都好奇了…要不要我现在带您去参观一下?”

“我先自己转转。”

范宁走进中央广场上的一栋大楼,在夏日的阳光下里面有较明亮的光线,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洗涤水加上菜叶子的味道,墙壁有些老旧剥落,但总体尚算整洁干净。

他在门牌上看到了食物间字样的标识,里面气温有点高,锅炉已经开始运转,几排十米多长的木条桌平行排开,穿着白色粗布衣的妇女和少数几个厨师模样的男子在期间穿插忙碌。

黑面包一字排开,被妇女们切割成固定的形状,分装进铁盆子里;一位厨师在大锅里搅着炖土豆,将盐巴不要钱似地往里倾倒;另一位厨师在大砧板上剁着菜叶子和胡萝卜,一把把捧起扔进沸水大锅,将木杵在猪油桶里裹上白花花的一层后浸了进去,最后拆开一袋颜色偏黄的蔗糖倒在里面。

“济贫委员会共制定了六种参考食谱,我们这边全然按照最高标准执行。”斯坦利说道,“早餐主食是稀饭,其余都是面包,主要是黑面包,偶尔会有白面包,加了猪油和糖的蔬菜汤基本每天都有,一周两次提供土豆或肉汤,老者可以额外获得黄油、茶或糖,一些重大节日我们会提供少量咸肉面饼、小蛋糕、熟鸡蛋、糖果一类的零食,并允许他们喝一小杯啤酒,或抽一两根烟…”

琼看着这些食物,眼眸中光芒闪烁,似乎在思考什么。希兰试着伸手按压了一下台面上的黑面包,凉的,但松软程度尚可。

用灵觉仔细扫视各处,范宁未发现异常后掉头离开,斯坦利和几位管理人员赶忙跟上三人。

随后范宁又去了另一栋成年男子的居住楼栋,这里每个房间上下共放了16张床铺,地面整洁,旁边放有清洁工具。

各处显著位置都打印并张贴着管理制度,此时正有一名穿粗布麻衣的领队人员带领众人大声宣读,其中包括遵守作息时间、禁止藏匿食品、禁止随意走动、禁止擅自离开、禁止不必要交谈、禁止装病逃避劳动等条例。

他们以老年人、残疾人或病情看上去较重的人为主,众人眼珠子往范宁这边偷偷瞟了一眼,又再度直视规章制度,口中兀自大声宣读着,就连几个明显精神不正常,双眼歪斜,嘴角流涎的男子,姿态也学得有模有样。

“目前您看到的很多房间是空置的,因为大部分身体情况能劳作的人,这个时间点都在颜料厂的工作岗位,待会您去了就能见到他们。”斯坦利解释道。

“他们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范宁问道。

“你来给范宁先生讲解一下。”斯坦利指了指旁边一位管理人员。

这位被点出的绅士上前一步:“申请的,他们是申请的,我们有专门的济贫官,负责审核他们的困窘程度、身体状况、劳动能力如何、是否存在恶习等…符合条件的在进入主楼之前,门房会搜查并没收他们的私人物品和衣物,在大桶内洗澡剃头后换上统一服装,同时卫生官员会排查他们的传染性疾病,这些程序我们做得非常规范,然后他们会被分配到不同的区域开始居住和劳动…当然,若申请人有自己的家庭,整个家庭都要一起进入并接受分开管理。”

“你们这和监狱没什么区别。”琼攥着小拳头,朝这几位管理人员瞪眼。

“有很大区别,他们是自由的。”斯坦利认真纠正道,“封建时代早已结束了,帝国无处不崇尚自由精神,每一位守法公民都拥有幸福的自由权利…他们自愿申请入住,自愿遵守管理规定,也可随时提出申请退住,带着家人拿走个人物品离开这里。”

范宁再次去往另一栋房屋的二楼,来到一间充当儿童教室功能的大房间。

浅色地板和门柱上画了不同的图表,墙壁上自绘有色彩鲜艳的儿童画装饰,中年女教师正在试图讲解指南针的特点,看到几人过来后授课停了下来,但孩子们的表现也一如既往地安静。

女孩子们的头发剪得很短很短,男孩子更是几乎剃光,衣服统一穿着质地较硬的蓝色毛哔叽,可以说是又旧又丑。

孩子们看上去卫生清洁做得很好,虽然身材总体偏瘦,但面色并未有范宁此前预期的那般营养不良,唯一的问题可能出在精神和行为举止上…显得特别不活泼,眼神中未有太多属于这个年纪的灵动。

几人蹲下来和一些看起来更大的孩子聊了一会,他们和范宁交流的欲望并不强,但两位少女和他们的谈话起到了一些效果,获取基本信息尚无阻碍。他们之中有些是父母不知去向的私生子,有些父母则曾是工匠,包括木匠、裁缝、铁匠、矿业和造船工人,甚至还有两个是职员和地主管家。

不过这些父母,要么在意外变故中去世,要么在此前恶劣的工作环境下丧失了劳动能力,要么本身品性懒惰浪费或沉迷赌博酒精——即使父母在世,全家在济贫院后也要分开接受管理,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为排除隐知污染一类的情况,范宁特意询问了学习安排,并查看了教材内容,他们每天有4小时的学习时间,主要学习读和拼写以及生活常识,其余时间用于劳动,就餐,就寝,每周三下午放假,如果天气晴朗,会在老师的带领下到广场外玩耍。

“这边的儿童年龄段在2-7岁,另外一栋楼还有8-14岁的。”斯坦利讲解道,“大一点的男孩子我们会让他们阅读一些历史材料,学习算数、语法、表格并用字帖练字;女孩学习缝纫、编织、认时和家政工作…当然,机构给予了他们饮食住所,作为补偿,他们其余的时候应全部用在我的工厂劳动或机构生活事务上…”

看着范宁若有所思的样子,工厂主斯坦利问道:“范宁先生,总体看下来,这是不是和你想象中曾经的济贫院很不一样?”

“哦?怎么说?”范宁问他。

“每天发放三顿稀粥,每星期两次各发一个葱头,星期天再多发半个面包卷儿…在用砖铺成的地面上到处是贫困的妇女和满脸肮脏四处乱爬的孩子…老年妇女躺在床上气喘吁吁、无法动弹,或围坐在火炉旁大声地咳嗽,老年男子弓着背忙着活计,苟延残喘…吃不饱饭的儿童因要求添饭而被殴打致死…”

斯坦利似如数家珍般地描述了一堆场景,然后说道,“这些刻板印象曾经有,现在没有…或许在阴暗的角落还有特例,但那绝对是个意外…简而言之,企业主里面有坏人,我生平最讨厌那些脾气粗暴或不按规矩来的管理者,他们拉低了民众的整体印象分。”

“幸好,那个济贫系统被诟病为‘穷人底层巴士’的年代已是过去式。”斯坦利似回忆,又似感叹,“如今已是新历913年,他们可以吃饱饭,可以居住在相对干净的环境,在遭受严重疾病威胁时,有崭新的机构‘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来治疗他们…他们不会再被命令从事砸石头、砸骨头、碾玉米、扯麻絮等无意义的威慑性劳动,而是从事真正的生产劳动,并受到‘努力成为产业劳工’的实地教育…”

说到这斯坦利的神色有一些自豪:“从餐食到生活再到教育,您也看到了…我们的兰盖夫尼济贫机构的管理与条件,是在全国委员会上都备受好评的,这值得骄傲…我们在慈善领域所作的努力,可以经受得住每一位帝国公民的目光审视。”

范宁忍不住反驳道:“你不如此吹捧,我倒觉得这样的状态高过预期,但既然连骄傲自豪这些词都用上了…你就不觉得这与人们口中正常意义上的生活相去甚远吗?”

“被收容者理应受到比最贫穷的独立劳工更糟糕的对待。”斯坦利正色道:“或沾染恶习,或目光短浅,或生性放荡,或懒惰愚笨…无论何种原因,不去创造财富的人是可耻的,穷人需对自己的贫穷负责任,而我们的责任则是帮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责任…”

“可孩子没有这种责任。”希兰皱眉说道:“我刚刚了解到这些孩子的父母的确有部分存在恶习,甚至很多都是父母不知去向的私生子…可结果上孩子们进入济贫院,并不是因为他们懒惰、浪费、不学无术或目光短浅…他们不需要对他们的贫穷负责。”

“希兰小姐,您说得太对了!”斯坦利深以为然地表示赞同,“帝国正是如此实践的,若各位长官们仔细比对食物、卫生、教育和其他条件就会发现,我们对孩子的保障比成年人标准更高,并让他们严格遵守分离原则,生活、吃饭和睡觉完全分开,尽可能减少和父母的接触,以免沾染导致贫穷的不良恶习…说到底是时代变了,我们提倡对穷人进行温文尔雅的教育,而非野蛮的优胜劣汰,强调精神上而非物质上的‘劣等处置’,让他们自发地将进入济贫机构视为人生名誉的转折点…帝国鼓励这些充满希望的下一代孩子们,早日摆脱他们劣等家庭的影响,自食其力成为有尊严的独立劳工…”

“你管金朗尼亚钟表厂的劳工叫有尊严?”范宁盯着斯坦利冷笑。

“每天,有人因为无法让全家过活而进入济贫院,同时又有人因为无法忍受济贫院而选择接受环境更恶劣,待遇更低下的工厂,这就是你的自豪?你的自豪就是让两边不停比烂,完成你的内循环?…先生,若你心里装着生意,嘴上还是不要太多主义为好。”

斯坦利为之一愣:“…可您要知道无论是这个大门,还是工厂大门,更多的家庭或个人想进还排不上号…我每天最头疼的,就是治理济贫官或人事职员在审核准入资格上的受贿问题…”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他从范宁的神态上读到了,这位长官正在考虑着要不要掏出手枪顶住自己脑门,要自己按照其要求来处理某些事情。

他语气最终软了下去:“长官,不管你如何看待和考虑,其实如果我这样的人在帝国更多一点,绝对是件大好事…不仅会拉高劳工的平均收入,还会促成35岁失业率和降薪幅度的缩减,以及让女性的3天产假福利制度更好地普及…更直观更现实一点的,就连帝国济贫机构的保障水平都会大幅上升,大家也有更多选择,不用都挤破头来我这申请了…”

范宁的确动了这个想法,可是他在下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位工厂主的语气放软并不是认为自己理亏,纯粹是武力方面的原因…并且相反,他还在困惑于为什么自己对他的理念是这副反应。而且自己除了诉诸暴力外,似乎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反驳。

斯坦利又长叹了口气:“如果说,连我这样的人,都出于主观客观的原因变得不受欢迎,变得越来越少,那就说明这个充满希望和繁荣的提欧莱恩帝国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带路,去颜料厂。”在一小段沉默后,范宁平静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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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外科眼球手术(4K二合一)

一行人绕过济贫院长方形广场的建筑群,来到一栋更低矮更宽广的,高处开着大窗的灰砖建筑。

数十台超大功率的蒸汽机风扇在远处一字排开,吹得耳旁轰隆隆地响,还未进门,范宁就闻到了一股特征极其明显的,类似植物香薰的味道。

这里完全没有之前厨房和居室的微弱气闷感,在强对流效应之下,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在高效流动。

“这什么味道?油画颜料有这种味道?”范宁转头问道。

“当然不是。”斯坦利哈哈笑了两声,“油画颜料制造的过程自然是那种难闻且有刺激性的味道,这个车间的透气性有限,我们加了一些天然香薰,带着蒸汽风扇一起对流,既是善待院内的管理人员,也算是改善他们的劳动环境,让他们不至于对改造过程产生过大的畏难心理。”

范宁心中本能地浮现出一丝警惕,他向旁边的琼递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琼回应以肯定的神色。

的确是天然香薰,灵性也没有危险的预警。

这里的生产工艺远比钟表厂简单,流水线稍稍观看便能弄清功能和动向,五颜六色的矿物色粉被分拣后送上传送带,运输到劳动者跟前后,直接进行研磨操作,另一边是包装外壳的延展和组装线,两者合二为一,最后就是装支打包。

装容千篇一律的贫民男性在各工位上忙碌着,他们剃着光头,衣着丑陋,气色和精神却还不错,手上动作相对紧凑,不过偶尔也有一些偷懒的人被监工发现,在被训斥之后羞愧地低下了头。

“既然又来了新的长官们参观,那我干脆重复一遍昨天的台词和路线。”斯坦利逐渐恢复了爽朗的笑容,继续开始了新一轮介绍。

“我们这个颜料厂主要的功能还是劳动教育,因此盈利的因素较弱,价格平易近人…虽是小众品牌,产销有限,但坚持纯手工制作,使用上等色粉,绝不像有些黑心油画颜料制造商采用凝胶和蜡来滥竽充数…尽管这些年间随着济贫机构的数次搬迁,从乌夫兰塞尔城西往郊外越移越远,但始终有一批忠实的画家在追随它们的脚步…”

范宁走近一处研磨工位。

在一块厚实的,充当研钵功能的毛玻璃板上,劳工拿起带刻度线的漏斗,将传输皮带运来的各色色粉按一定比例混合,像小山包一样堆聚起来。

随后,他在中间捣出一个小洞,浇入冷榨亚麻油,用杵和玻璃压片开始研磨,随着各种辅料的加入,翠绿的色泽和形态逐渐成型,最后灌入另一条生产线送来的锡筒。

完成一小段工序的劳工露出了赏心悦目的神色。

范宁表示理解。不得不说,它的质地成色的确很美,内敛稳定,均匀而有光感。他自己在心中已经想象出了其在亚麻布上厚抹出一笔的样子,那简直就像一块翡翠。

他催动了灵觉,环视四周。

各种各样异质的色彩映入眼帘,有金黄、天青、桃红、墨绿,还有翻腾迭代的条纹。

这很正常。

寻常死物也有相位的光影,某些特定的物件经过象征化处理后,还可用于填充祭坛的相位。

而矿物和草药是属于相位光影更强烈的那一类物质,严格意义上来说它和神秘的界限很模糊,“草药与矿物学”本就是神秘学的一个分支。

此次的范宁,并未从这些原料色粉或成品颜料里感受到上次在钟表厂那种强烈的灵觉危险气息。

这些贫民男性虽是徒手操作,也没口罩,但也属于这个年代的常规情况了,并未出现上次范宁目睹的女工进嘴这种离谱操作。

甚至于车间通风和除味装置的安排还显得颇为人性化。

非要挑刺的话…原料色粉很上乘?成品颜料很漂亮?劳工上岗挺精神?

人家特巡厅都是连夜就走了。

“各类颜色的颜料成品,每种给我打包一支带走。”范宁挥了挥手。

斯坦利马上答应,并示意手下现在安排,范宁思索一阵,又选择了现场抽查指定。

“看来长官们有同样高雅的审美,昨天我也向他们送出了一批,感谢您回去为我们宣传产品。”

打包很快完成,看着提捆的工作人员走到自己跟前,范宁伸手欲接,那人赶忙退后行礼。

“不用长官劳烦,我待会随您到车边。”

范宁不再理会他,当众人正要随着他跨出车间大门之际,他又回头转身。

“你刚刚说,这些年来,这家济贫院从乌夫兰塞尔城西往郊外越移越远?”

“都是如此趋势,城市开始扩张,它们也跟着外移。”斯坦利上前一步点头,嘴里又在纠正道:“…对了,是济贫机构,长官。”

“最开始在哪里?”

“城西当然是梅克伦地区,而最接近市中心的就是现今的东梅克伦区了。”

有这种巧合的可能性吗?

严格来说,既然这里牵涉到了烧画神秘事件,而曾经哈密尔顿女士任职的城市精神病人委员会医院也疑似牵涉神秘事件…神秘和神秘…碰在一起?

“带我去档案室。”范宁跨出大门。

大门所在主楼,西边角落一层小阁楼。

档案室自带着一股有些年头的木头味道,煤气灯光线明亮,清洁也做得不错,但除此之外的管理都一塌糊涂,木头架子看似分区分列呈放,可实际上里面没有分类。

蹲下来的范宁在同一块地方看到了5年前的财务卷宗,3年前的人员出入台账和档案简本,在此之上还盖着今年的工作人员人事档案。

不过在随行的四名管理人员加入搜寻后,一些范宁希望查阅的文件逐渐被寻了出来。

从各年代卷宗显示出的不同地址可以看出,兰盖夫尼济贫院在新历902年、898年、894年经历过三次大的搬迁。实际上它与乌夫兰塞尔主城区的相对位置未变,永远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几十公里,只是随着主城区扩张,它的位置随之一路向西。

斯坦利解释道:“我是从898年那一次大搬迁后开始接手的,重组了其资产和管理人员结构后,它混乱不堪的管理现状和硬件水平逐渐走向正轨…嗯,不知不觉已过去15年了。”

范宁看向了那个时期的地址变化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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