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诘问动机。”
“哪怕引子结束,‘诘问动机’也不应消失。即使未来的第一主题被我呈示而出,它都应继续在低音区游走扫荡,形成疾风骤雨般的复调对位,因为它是贯穿葬礼进行曲的基调…每一位逝者在入葬前都该受到这种庄严的诘问,生而为何,生而如何,又有何种过往值得被铭记。”
在灵感的影响之下,整个房间的煤气灯光忽明忽暗,物件阴影摇曳,这是一种从“巨人”交响曲的净化特质中衍生出的新的无形之力,它还未成实质,但隐匿在虚无中的不知名因素,似乎已有破土而出,又被连根拔起的倾向。
早在今年年初,范宁就已晋升中位阶,而之后《第一交响曲》的首演造就了他巨大的改变,那种感受不同于单纯“刷灵感强度”的再现前世音乐——由于缺少更高级的神秘学隐知,范宁很难准确描述,只能大概认为那是一种“灵的特性”上的改变,或是自己“艺术人格”的升华。
当然,它也带来了灵感强度的提升。
有了《第一交响曲》的积累,范宁预计当《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再现时,自己或许能尝试窥探高位阶的境界,掌握灵感具象化的无形之力。那时自己在面对风险不定的外部环境时,底气会更足。
“它脱胎于溯源之旅的冲动和设想,于此时萌芽,与此地诞生,这是历史。”
尽管只有一行行单独的低音谱号,但范宁郑重其事地在标题处写上了暂时的标题:《c小调葬礼进行曲》。
在动机片段下方标注几个简要的和声进行符号后,范宁合上记谱本。
灵感仍旧充盈,但不再肆意张扬地涌出,房间的灯火与光影变得稳定。
身体有些疲惫,范宁起立探身,拉开金色碎花帘子,将带着华丽浮雕框饰的玻璃窗推开。
他眺望的所在,是果戈里小城的北部城郊,酒店的选址让正向视野非常开阔,夜色中依稀能看见远处几段古城墙和山峦的黑影,而近处仅有几幢带有田园风味的农庄、池塘和小路。
再者就是一段近似“之”字形的铁轨,并轨换轨的节点正好处在正对的方向。
零散黯淡的煤气路灯到此为止,它静静地卧在黑夜里,就像大地上深褐色的肌理纹路,虽是废弃的片段,但至少在范宁的视野里看不到起止的地方。
突然,眺望窗景的范宁身上似有电流涌过,头皮骤然发麻。
黑夜更黑,微风骤停,农庄的窗户在眨眼,小路旁煤气灯的光圈映上了白雾。
而铁轨上似乎有双眼睛正在凝视自己!
这是一种奇怪的既视感,直觉告诉范宁,黑夜那端并无极端恶意的威胁,也没有能让认知崩坏的危险知识,但对这件事情本身的想象,让他一度手脚冰凉,头皮发麻。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重组了,再次望去,夜色仍然普通,微风仍然拂面,农庄窗户浸着橘色的温暖光芒,深褐色的废弃铁轨如寻常般卧在大地上。
并没有什么眼镜,铁轨上空无一物。
“难道是我刚刚的灵感太高了?”范宁有些茫然困惑。
初识之光让周围夏季的温度流向自身,穿透以太体,在衣物和皮肤上凝聚,短短一个呼吸,范宁浑身冰冷的皮肤变得温暖如初。
夏夜唯有虫鸣,熄灭煤气灯后,他直接将自己四仰八叉地扔在了柔软的大床上,被子踢到一边,和着睡衣入眠。
应是过了许久,迷迷糊糊之际,他突然听到了“呜!——”的一声。
陡然惊醒的范宁从床上弹跳起来,几乎是同时,他的身影就到了桌前窗边。
铁轨之上,先看到的是两束探照灯似的白光。
然后他发现,光线起始之处,有着火车头一样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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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熟人
夜色中,一长列通体漆黑如墨的火车,正在这段废弃铁轨上以缓慢的速度行驶着!
范宁感觉此时整个人的状态有些不真实了起来。
这种莫名无端的市井奇闻,难道还真的让自己碰上了?
所以怎么办?…看这幽灵火车速度不快,按照互道晚安前所说的,先去敲响隔壁客间的房门?
范宁脑海中正在急速思索,突然他发现了让自己感到极度惊恐的一幕!
视野开阔的城郊小道上,煤气灯的微弱光圈下,两位穿着连衣裙的女孩子的背影,正在朝那段铁轨奔跑!
“疯了?希兰,琼,你们两个疯了?”范宁陡然咆哮出声。
…不行,那我跟她们一起上去。他顾不得楼层的高度,直接扣紧敞开的睡衣,一个翻身爬上书桌,正当他伸手欲推开窗户时——
整个手臂直接穿出了玻璃窗!
范宁突然心有所感,整个人轻飘飘地向其撞去,一阵水波纹荡漾,他冲出酒店建筑,凌空飞向远空,离两位小姑娘奔跑的背影越来越近。
四周景象开始褪色,夜晚的漆黑,煤气灯映着草的淡绿,农庄窗户的橘,铁轨的深褐,裙子的水绿与枣红尽皆褪至纯白,当范宁从夜空中俯冲而下,伸出的手指即将碰到希兰的后背时,一切事物倏然剥落了下来。
视野所见是刺眼的光。
夏日清晨七点的阳光已是格外夺目,稀疏纤细的尘埃在空气中凌乱飞舞,地板也似玻璃般闪耀。
范宁舒展身体,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明朗和煦的城郊山野和那段废弃的铁轨,陷入了沉思。
四十分钟后,行驶的车内。
“你们昨晚真的什么都没发现?”
左右后视镜中的小姑娘在摇头。
“难道说那些所谓‘幽灵火车’的目击者也只是和我一样做了个梦?又是‘梦男’事件一样的原理?不至于吧…”
手握方向盘的范宁,眼神中仍然带着疑惑。
制造“幻人”他算是明白了,难道还可以制造“幻车”不成?
如果老警官口中史密斯夫妇的小儿子跳上火车失踪之事可解释为癔症,可昨天夜里自己作曲灵感变高时,觉得铁轨上有一双眼睛的莫名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不排除是自己近日接触了太多隐知,神智不太稳定。
周六全天,范宁驾车更加深入西南方向,在这一带接近圣塔兰堡边界的山地区域游走。
每到一处小城或村镇,警安系统都予以了配合,几人也趁着茶余饭后休息时,找一些老人了解情况,但一直到晚上重新入住酒店休息,都无一人表示听说过“瓦茨奈小镇”这个地名。
虽然短短这点时间,区域范围并没有穷尽,但大部分优先级较高的地方都去了。
琼在中途数次建议早点折返,但范宁打消了她的顾虑,当天几人的态度逐渐倾向于散心,甚至花了相对多的精力用来挑选就餐地点。
只是头天夜里在果戈里小城旅居的插曲,时不时让范宁陷入思索和怀疑。
周天一早,行车路线调转,西南换到东北,在重返果戈里小镇后,汽车加满了油,垂直穿过那段废弃的铁轨,改为一路正北行进。
到了下午一点多时,众人觉得腹中饥饿,于是琼再次发起了中餐去哪享用的讨论。
这一带地形多是平原和丘陵,阳光依旧明亮,沿途风景不坏,就是人烟密度稀疏,偶尔能看到某户零星的农庄离汽车越来越近,又远远地从后方甩开。
范宁打消了琼的提议:“地图上来看,这儿离兰盖夫尼济贫院所在小镇应该不远了,临时去找另外的小镇会绕路…你现在车上屯的食物比来时还多,我们抓紧时间,今天还需返回乌夫兰塞尔。”
挑了乡村公路上树荫较密的一隅,范宁靠边停车熄火,伸手接过希兰递来的夹心蛋糕。
三人开始埋头扫荡零食与饮料,吃着吃着琼突然抬起了头:“卡洛恩,你为什么选了这么一个地方停车用餐?”
“我选了什么地方?”范宁问道。
听见两人对话,希兰下意识地往车窗外更远处望去,只见地势平缓的山丘往上是成片成片的墓碑。
于是范宁恍然:“这很正常,说明我们快到济贫院了。我记得地图上这一带的济贫院分布不少。”
希兰惊奇道:“为什么?”
范宁解释道:“新历834年《济贫法修正案》出台后的约五十年间,是济贫院人员死亡率居高不下的时期,当局在选址规划这一块往往青睐于毗邻大墓地,一方面大墓地远离中心城区,顺应了上流社会对生活环境的卫生要求,另一方面这大大减少了尸体的运输成本…”
“当然这部臭名昭著的法条已经废除近三十年了,经过曲折的改革过程后,现在指导济贫工作的是《城市贫困法》,据说,仅仅是据说…济贫院的条件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过曾经的大部分地址仍在沿用,而且新投入的规划选址照样有这两方面的考量…”
吃饱肚子稍作休息后,汽车继续上路,在两点多时抵达了兰盖夫尼济贫院。
这是一栋修建在小镇东面的大型建筑,四层楼高的灰砖主楼与另外三面楼墙围出了较大的区域,几个烟囱顶从里伸出,四周散布着农田和鸡舍。
“滴滴——”范宁按了两下喇叭。
虽然此次众人的到来并没有提前打招呼,但这台漆黑铮亮的汽车停在门口,不多时就有穿着灰色马甲的两位工作人员小跑而出,礼貌询问来意。
范宁摇下车窗,亮出证件。
两名工作人员迅速分工,一位去通知负责人,一位打开了带着锻铁花纹的金属大闸门。
汽车直接驶进济贫院内部的广场。
远远地,范宁看到一位衣着正式的绅士正朝着挡风玻璃脱帽致意,后面还站着几位管理人员。
于是他的眼神短暂地凝滞了一下。
一身纯黑薄西装与皮鞋,小撇胡子,笑容可掬,古戈瓦限量款皮带透着华丽的金属质感,将小腹绷得紧紧的。
熟人啊。
这个迎接他们的人,竟然是尤莉乌丝的父亲,金朗尼亚机械厂工厂主斯坦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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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新时代的济贫院(5K二合一)
这个兰盖夫尼济贫院有着很大的面积和功能不一的大小建筑,绿化做得不错,中央主体区域是长方形的广场,四栋四层棕灰色楼房交叉而立,把大院子再度分割成几个互相隔断的区域。
“范宁先生,您亲自开车呢?”
待车停稳后,工厂主斯坦利伸出带着白手套的右手,以无可挑剔的礼节虚扶着半开的主驾驶门。
“对啊,我还亲自吃饭。”
跳下车后的范宁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走到后方去接两位小姑娘。
直觉告诉斯坦利,头两句交谈不太愉快,但又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于是他只得讪讪一笑。
几人在院内缓步行走,期间有几名穿着裁剪短小的夹克衫的男子拖着装有蔬菜的运输车从四人旁边走过,另一边范宁看到一群穿着灰色粗帆布衣的年轻妇女,在低矮宽阔的红砖房门前晾晒着衣物床单,远处空地上有着玩耍用的跳绳和铁环。
斯坦利继续开口道:“听我女儿说,您出任了圣莱尼亚交响乐团常任指挥,您对她近来的表现还满意吗?”
范宁再度想起来在指挥乐团合奏时,感应到尤莉乌丝的灵感强度已到有知者层次的事情。
要说这个家族和隐秘组织毫无关联,他是不信的,哪怕这个地方没有关联,其他地方也有关联。
很多问题和勾当,早在钟表厂战斗结束后他就已经看出,现在之所以没选择上报“触禁者”信息给特巡厅,一是他早发现这帮人对外显得严苛,对自身利益阶层的团体却是一路绿灯,指引学派若没有实质性的神秘侧证据,根本拿不下一所大工厂,二是自己本就在和他们互相提防猜忌,三是他想通过尤莉乌丝继续追查“体验官”埃罗夫或更多隐秘组织成员的踪迹。
况且自己本就在和特巡厅互相提防猜忌...
“她最近的进步很快,非常快。”范宁似笑非笑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劳烦您多操心她了。”斯坦利连忙表示感谢,话语一直未停:
“...范宁先生您大老远赶来这里,也没提前致电此处打声招呼,不然我就派车去接了,上次招待不周,今晚我会在附近镇上给大家安排一些口味地道的膳食...”
“希兰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之后还需您继续指导劳工权益调解工作...这位同样美丽的小姐是?...”
两位少女轻声应和着闲聊,范宁默默打量四周环境的同时,心里却在思索自己为何在这里见到了斯坦利。
这件事情既符合逻辑又不太寻常。
当局在城市济贫委员会管理人员的任命上,本就会优先考虑大企业主、大工厂主这一阶层,而且新出台的《城市贫困法》鼓励社会力量介入救济体系,填补济贫税的资金缺口…工厂主们往往热衷于通过此途径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和政治地位。
换而言之说,工厂主斯坦利还是一名“慈善家”或“社会活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