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仑解释道:“您给罗伊小姐测试时, 我也在旁边试着答题, 再后来您演奏声部首席和普通乐手的另外两套题时, 我也在答题。”
“行,我看看。”
卡普仑带着期待的目光站在旁边等待。
“...你竟然真还听出来了不少?”范宁边看边核对,只觉得这正确率逐渐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就拿罗伊的那套题来说,卡普仑音程听写6组对了5组,和弦听写10组对了5组,计5分,单旋律听写主要是节奏有点问题,计3分。
四部和声听写,虽然中音声部和次中音声部一塌糊涂,但低音和旋律音他找得挺对,计1.5分。
...最难的二声部听写,这个家伙明显水平够不上,但他强拍上的音写得有模有样,完全把这道题当做音程题做了,计0.5分。
“罗伊小姐这套临时出的较难的题,你的得分是10分。”范宁抬头说道。
是个应试人才啊,还懂得按步骤抢分。
接下来提前出好的,同样难度的首席题目,他的得分是10.5分,而那套简单的普通乐手题...他的得分是16分。
“想不到你音乐基础这几年打得还可以。”范宁的夸赞带着讶异。
“学完基础乐理及和声知识后,我这几个月每天晚上练视唱练耳练到凌晨2点。”卡普仑发际线过高的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请了几位帝都口碑较好的老师,先练到10点,然后我再自己反复弹各种和弦,反复去感受其中的音程关系...”
听完这话,范宁又瞥了一眼被他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突然感觉此前的观感有所改变了。
他最开始心中腹诽这个家伙“人菜瘾大”,并不是因为他是业余人士。自己前世也是发烧友,对于音乐爱好者他一向抱着友善的交流态度。他心中不满的原因,在于这个家伙是入职了指挥助理!
指挥助理,助理指挥…这个岗位也是需要上去指挥的!其最核心工作职责,是熟悉并贯彻常任指挥的音乐理念,提前把大量的曲目排练到“半成品”的状态,便于常任指挥一上来就可以优化完善,从而保证乐团高效率完成大量的演出任务。
这个岗位非常重要,对专业要求也非常高!结果来了这么一个用生命玩票的“土豪关系户”,所以范宁刚开始连换人的念头都出来了。
而现在范宁觉得他对音乐的狂热和勤奋很可敬,很像前世的自己。
很多非专业爱好者,都是被特定的几首作品,或特定的乐器所吸引,然后沉浸在了其中,但像卡普仑这样扎扎实实开始系统钻研的人少之又少——倒不是说非得像这样放弃事业,而是不少人在稍稍了解这个领域后,就把多余的精力用在了输出观点或表达优越感上面。
“范宁教授,要是您觉得,我这分数还有救的话…您要不再传授一点视唱练耳练习经验给我?”
看见范宁仍在盯着自己几张作答的试卷,卡普仑斟酌着开口。
“听音乐,拿着谱子听音乐,拿着作了分析的谱子听音乐…每种音程或和弦的色彩,每种特定的节奏型,用你喜爱的作品片段去对应起来记忆,先是一对一,然后一对多,久而久之,那些听感就会在你的本能之中留下印象。”
范宁随意给出了一个角度的实用性建议。
卡普仑扶了扶黑框眼镜,又开始在笔记本上记起范宁的话来。
“你钢琴怎么样?弹一首我听听?”范宁冷不丁问道。
“我不敢,暂时还不太敢。”
“那我弹一首管弦乐钢琴缩编谱,你指挥我看看?”
“要不还是再让我研究研究吧…”卡普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这样你之前是怎么请老师上课的?”范宁不解地看着他。
“在他们面前展示自己,以便于授课,这花了我很大的勇气…”
卡普仑徐徐说道:“做金融的时候,我很羡慕那些具有无比数学天赋的人,或那些在社会学分析上极其敏锐的人,或那些与雇主之间交往情商特别高的人…我总是过度清醒地认识到自身能力所缺之处,然后在面对行家时,识时务地退缩到后面…好在书面咨询和精算领域我清楚自己有不错的天赋,我带着自信做出了一番事业,这让我挣到了一些钱…”
“一种出于理性认知的…自卑或自信的矛盾体?”范宁试着概括道。
“您说的没错。”卡普仑点头,“投身音乐之初我学了几首钢琴小曲,然后迫不及待地给我的家人与朋友展示,他们给予了惊叹和赞扬,我收获了满足和喜悦…”
“…可当我对这个领域的了解逐渐深入,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触键是那样可笑,节奏是那样松散,表情是那样匮乏,我对踏板的理解是那般肤浅,我出来的乐句是那般毫无生机活力…虽然这激起了我进一步钻研的欲望,但我逐渐丧失了在听众面前将手放在键盘上的勇气…”
“…比起金融,我对艺术的自卑或许更甚,请您再给我一些学习的时间,我会尽快让自己敢于在非表演场合排练同学们,我清楚这是我的岗位职责。”
…奇怪的家伙。范宁心中嘀咕,又想起了刚刚自己在排练时,他持着自带的指挥棒,躲在钢琴后面偷偷比划的一幕。
“范宁教授,那个…您指挥台上放着的总谱,我可以翻翻吗?”卡普仑又换成了殷勤的笑容。
“你去呗。”
于是这个家伙赶忙几步上前,把那厚厚一本抱回了书桌。
他一边翻着范宁在上面的涂涂写写,一边无比认真地往自己笔记本上写字。
看着他这副神态,范宁忍不住问道:“我其实挺好奇,你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位指挥助理抬起头:“一方面是…几年前在乌夫兰塞尔出差时,我听到了安东·科纳尔《c小调第八交响曲》…”
“嗯,某场金融会议的晚上,心血来潮制定的行程…那天我被其中狂暴的力量给震撼了,它悲悯、深沉、温暖、开阔,难以在世上找到能与之对应的实体,我流了很多眼泪。”
…另一方面呢?范宁等待他继续。
卡普仑却掏出手帕擦了擦满头的汗,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再次开口时,他的言语直接跃到了结果:“…我身边的那些人,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我能赚多少?而晚上入睡之前,则是今天我赚了多少?那是他们唯一的动力…我曾经也如此,不过从某些事情之后,我的动力变成了赚钱之外的其他东西。”
“范宁教授,您或许生来如此,但有些人,比如我,则花费了小半人生才寻到终极的目的…不过至少是寻到了,现在的我,在这一点上同您相似,对吗?”
范宁点点头:“麻烦你待会把我东西收好,然后把试卷批改出来。”
“好的,好的。”
范宁往乐手席的方向走去,排练下课后闲聊了十多分钟,这里的同学们还有一小半未离场,三三两两成群进行着讨论。
靠后的木管组那里,有几位男生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位新来的长笛学妹聊着天,不知是在请教音乐问题,还是纯粹意义上的搭讪,她娇小可爱的外表和软糯活泼的嗓音的确很受人欢迎。
琼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正在逐个回应他们,看到范宁走过来后终于站起身来。
“尼西米小姐,你先忙,明天见。”“明天见。”“范宁教授,明天见。”
看到范宁好像找她有事,这几位乐手识趣地道别后离场。
“你今天怎么了?”范宁语气有些担忧和疑惑。
“我在马车上跟你说。”琼轻轻咬着嘴唇,低头收着自己的长笛和乐谱。
两人走出音乐学院。
“回家吗?尼西米小姐?”待得两人登车后,私人车夫询问道。
“戈登叔叔,先去啄木鸟咨询事务所吧。”琼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落座对面后,范宁再次问她。
“卡洛恩,谢谢你这半年多一直想办法帮我搜集耀质灵液。”少女先是如此开口。
“…不客气…你提这个干什么?”范宁一头雾水。
“我关于‘紫豆糕’的记忆恢复进展很顺利,虽然细枝末节还处于缺失状态,但可能很快就会有关键性收获。”
“好事啊?为什么这个表情呢?”范宁看着她连嘴唇都没一丝血色,不禁更加疑惑,“你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信息?”
少女摇了摇头:“卡洛恩,那天从普鲁登斯拍卖行出来遭遇畸变事件后,我们的聊天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关于你晋升有知者的过往,对吗?”
范宁回忆道:“…你说你前几年每次假期会去城郊一个叫什么名字的小镇度假,那里是你们家族的祖宅庄园,你喜欢在阁楼上练习长笛,那样总是让你灵感迸发,后面你无意中窥见了梦境中的隐秘入口…”
“…是。”少女撇了撇嘴,“我昨晚和我爸爸聊天,就无意中聊到了这个话题,他说我在拿他寻开心…”
“什么意思?”范宁摸了摸自己头发。
琼的脸色愈加难看:“他说我们家搬到现在的乌夫兰塞尔城区住址,已经有近七十年了,目前住的地方就算是我们的祖宅。”
“...至于我说的什么瓦茨奈小镇庄园,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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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地图,形式(4K二合一)
“没有这个地方!?”
范宁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你上一次回瓦茨奈小镇的祖宅庄园是什么时候?”
“每年的暑假我都会和爸爸妈妈回去度假。”琼稍作回忆,“...从小时候一直到长大,包括初级文法学校的几年...嗯,也包括被圣莱尼亚大学录取后的那个夏天,现在有一年了...”
“你没有多找几个人确认确认吗?”
“我爸爸妈妈都说我在开玩笑,管家和车夫先生也说没有...我又致电了几家亲属,都说从来没有过这个地名, 我还问了周边的一户邻居,他们虽然没有刻意记忆历年来的细节,但表示至少在去年夏天我们一家没有出门度假...”
“那…以往有没有从这边带去,或从那边带回过什么东西?”范宁尝试问道。
“庄园的生活设施与周边物资齐全,每次全家只会带着钞票、衣物和几辆马车往返。”
“那…你为什么昨天突然和尼西米勋爵聊起瓦茨奈小镇呢?”范宁继续问道,“是因为你恢复记忆后得知了什么信息才去提及?还是说,你们以前本来就经常谈论这个话题,只是从昨天突然他们就表示没有这个地方了?”
“是获得了一些信息, 但和这个没关系, 这个纯粹是偶然顺带,也或许是又到了暑假。”琼的脸上仍然没有血色,“...我平时不会突兀地去问及一个默认家人都知道的地方,所以我也记不清上次聊到此类话题是什么时间了,但至少去年夏天度假前后,我们在交流中都默认瓦茨奈小镇是存在的...但如果我的记忆真的全部有问题的话,这也没有意义啊!”
“卡洛恩,我感觉我快陷入彻底的虚无主义了。”少女平日活泼愉快的脸蛋上现在全部是迷茫,“我觉得每个人的性格、才能、情感,对一切事物的看法,全部都是建立在过往经历之上的,而过往经历又不能直观体现,就算有个别外物佐证,也是零散的, 只有记忆能证明它们完整存在...如果我自己的记忆都是假的,那岂不是我现在这个‘人格’也是假的?”
“你提供了我那么多耀质灵液, 我找到了一些有价值的记忆碎片, 本来准备同你分享,但现在我觉得它们可能也是假的,‘紫豆糕’对我的回应也是假的,那本来就是梦境...或许你那晚说得对,我的记忆只是被隐知污染了,表面看上去是我在用秘仪唤醒记忆,实际上我只是把一撮污染物用另一撮污染物取而代之,是吗?”
范宁代入了一下琼在这件事情中的体验,同样感到浑身一凉。
试想一个在学生时代每年假期都回去的故居,在那里的每一段记忆,几乎贯穿了整个人生旅程...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现,身边人都表示自己是在开玩笑,没有这个地方...
范宁眼神闪烁许久:“你之前说它是在哪个方向?”
“西南,乌夫兰塞尔西南城郊方向的小镇。”
没等范宁进一步回应,琼自己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叠皱巴巴的地图,看得出她昨天一晚上已不知道来回翻了多少次了。
范宁起身,坐到了少女身边,待得她将其在腿上摊开后,两人目光一同集中于偏左下角的四分之一处。
“没有这个地名。”少女的手指划过这一块方向,语气很是迷惘,“卡洛恩, 你说如果我在昨天和爸爸聊天之前,就察觉过地图上并没有这个名字,那我会是什么反应?...如果更早一点察觉,比去年夏天记忆中去往度假的时间还要早,那事情又会怎么发展?我的认知会不会多多少少比现在更清晰一些?”
“也许会吧,可是谁又会地没事抱着地图看呢?”这种问题范宁也觉得无法理解,“要不你试试再往前回忆回忆?虽说正常人不会整天刻意去看,但把时间线往前拉长,你会不会有个别看地图的记忆?”
少女口中喃喃道:“我之前经常去城市各个角落搜刮古籍,只有城市地图看得较多,这种大比例尺地图…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许我没有注意,或许我很久前看到过,然后它从地图上凭空消失了…都有可能,我记不清了,我真的不确定…”
她有些无助地把身子缩了起来。
范宁又低头仔细看了看,然后问道:“那你认路吗?”
“认路?”琼疑惑朝他歪头。
“就是说,不管地图,如果现在从这里出发,单靠眼睛认路,你知不知道如何过去?”
“太远太远啦...”少女再次撇嘴,“卡洛恩,我自认为对乌夫兰塞尔城区的街道应该要比你熟悉,有些时候可以脱离地图行动,可是出了城区我就不知道了...记忆里以往去度假,都是车夫先生拿着地图赶路,我在马车上睡觉。我们清晨出发,总是接近凌晨才到。”
范宁一愣,他觉得琼说得有道理。
哪怕前世自己坐车出远门,也不会刻意双眼记路,而且主要是记不住啊...
这个世界可没有电子地图,到过的远方也不会有什么收藏夹之类的记号...况且光是乌夫兰塞尔城区就已经很复杂了,那些不常去的街道、废弃区或荒郊野岭,他还真不如琼熟悉。
“那你可以大致确认,记忆中那个‘瓦茨奈小镇’,大概是在地图上哪块位置吗?仅仅东南方向的范围太广阔了...”
上次三月份去伊格士的默特劳恩地区创作,虽然范宁各段行程也是依靠车夫赶路,但他对于自己的所在地,至少能在地图上划出一个更小的圈来。
“我想想…那里很远,虽然它仍属于乌夫兰塞尔的郡属行政范围,但实际上的空间距离更接近于帝都圣塔兰堡…”
琼一边回忆,一边用手指勾勒出更小的范围:“小镇有一条河,嗯,这个没什么辨识度,地图上河流太多了..还有,那一带山峰也挺多,比较平坦的地势中间区域应该可以排除…”
这是一张乌夫兰塞尔的全郡地图,城区中的情况相对详尽,而其他地方的地名则稀稀拉拉,仅标明到小镇这一级,西南方向边缘四分之一处能看到圣塔兰堡和伊格士的地界。
两人就连与“瓦茨奈”发音相近的小镇都没找到,最后只确定了几处可能的地带,不过范围仍旧很大,加起来至少能折算成30多公里的长和宽,面积超过1000平方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