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造箭楼时肯定没考虑过会有人类参观，上行甬道异常低矮逼仄，他几乎只能半蹲着身子挪上去。片刻之后，领主大人终于灰头土脸地钻出甬道，空间才稍微宽敞起来。
“我应该直接从外墙爬上来。”他拍了拍头发，顿时尘土飞扬，没忍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罗比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这就是我们的床弩。”
李察原本掏出手绢正准备擤鼻涕，闻言下意识抬头一瞥，目光立刻被眼前的东西牢牢黏住了。
哪怕早就知道矮人是著名铁匠之族，哪怕两世为人勉强也算见多识广，他还是必须承认——这架床弩远超当初想象。
全钢部件，结构紧凑，四根撑脚钉被契进地板原木缝隙里用于稳固。
轴承组内嵌圆柱连接弩身和底座，钢弩臂分三截，反弓形，用弹簧和齿轮组成的蓄能机构连接。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略微违反直觉的设计。
每一个零件都被精心打磨出了滑面，在初晨朝阳照耀下，散发着一层幽蓝色反光。和周围粗糙的木石墙面比起来，精细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次元。
“你做的？”领主大人轻轻抚摸着绷直的弩弦，表情活像看见窜天猴作坊里一枚洲际导弹冉冉升起。
“我本人只负责设计，锻造是其他人做的。”罗比拿起毛巾擦了擦弩机上溢散的润滑油脂，嘴角不自觉微微抿起，仿佛照顾孩子的母亲般专注而柔和。
“很厉害！”李察衷心实意地说道。
原本安妮提过罗比喜欢折腾一些古怪玩意，那时李察寻思就凭自己满脑子奇思妙想，在瞎折腾这个领域他认第二谁敢当第一？根本没当回事不说，甚至还准备有机会露一手给他瞧瞧。
现在看来是他小觑了天下英雄也小觑了罗比，这架床弩已经远远超出玩意的范畴，其中蕴藏的缜密和细节只凭奇思妙想无论如何都无法构建。必定是在无数次钻研和尝试之后才能诞生的作品。
罗比不是他想象中爱捣腾的小屁孩，而是真正的结构学专家。
“部落里有几块古代贤者留下的青铜刻板，其实我也只是拾取了一点前人智慧的残余，根本算不了什么。”
谈到自己擅长的领域，罗比浑身洋溢着骄傲和自信，脸上的微笑极具感染力。跟战场上那个蔫了吧唧的小瘪三比起来，恍若两人。
领主大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他才不在乎什么古代贤者，只关心眼前能用上的东西。
“射程多远？准头咋样？”
“熟练射手能在四五百码外稳定命中羊头，最远一千两百码外可以射穿一层板甲，不过那么远就没准头了。”罗比腼腆一笑，又补充道。
“其实我感觉七八百码距离上箭道也能维持稳定，只是光靠眼睛很难瞄准。”
“我靠。”李察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出尿，这架自制床弩比起庞贝主流军用床弩，无论是精度还是射程至少要强上整整一个档次。
庞贝军械技术在整个人类世界只能算二流，南方的圣荷西要更强一些，不过也达不到这个水平。
这其中固然有部分原因在于主流床弩都存在对成本的妥协，无法代表各国最高水平。但罗比和矮人的技术也绝对足以让人惊掉下巴了。
“这种大杀器，你们怎么会让它哑火。听哥的，赶紧搞一批弩箭，没有木头就用全钢。”
领主大人简直比罗比还高兴，把别在腰上的望远镜抽出来塞到他手里，“而且还有这个，能看得更远。”
罗比早就注意到李察总用这根镜筒四处乱看，猜到里面肯定有门道。放在眼前一试，立刻被这新奇玩意吸引住了。
“两架床弩的交叉火力对准一处打，精准点杀，我看谁能顶得住。”李察满面红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各路强盗人仰马翻的场面。
“李察大哥。”罗比恋恋不舍地放下镜筒，皱着眉头挠了挠后脑勺，“其实……问题不在于箭，你看看上面那根弦。”
“弦？”李察低下头，这一看立刻发现了端倪。
绷在弩臂上的那根淡黄色筋弦是用几根细筋弦编成的，已经被拉得明显颜色不均，快接近寿终正寝了。
“全钢弩臂张力太过巨大，我最初准备使用摩那卡巨型水蛭作弦，委托了安妮小姐帮忙购买。”罗比摊了摊手，“不过一直没有买到。”
他所说的摩那卡巨型水蛭是一种魔兽，阶位很低，只略微有一点可有可无的酸液喷吐能力。这种水蛭真正的特异之处在于，它的身体极其柔韧而坚实，处理后就是最优异耐用的弓弦，科伦城头上那些大威力弩炮用的全是这种材料。
“那可是受到严格管控的军用物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买到。”李察摇着头，感觉罗比的想法未免太天真。
别说一个商行，就算他这样正经八百的开拓领主，也不太可能去跟正规军团争夺这种紧俏物资的归属。
“确实。”罗比脸上露出几分难为情，“所以只能用普通羊筋弦暂时代替，可是这样每发射四五次就必须更换。我们的问题不在于没有箭，而是没有弦了。”
“我……”
李察倒是见过矮人驯养的黑山羊，比普通山羊健壮得多，其中佼佼者甚至可以作为骑兽。但再怎么健壮毕竟也没超出山羊的范畴，想从它们身上抽出能供床弩使用的大筋那是做梦。
而一架没有弦的床弩能有什么用呢？也许摆着吓唬人是唯一答案。
矮人知道继续备箭也派不上用场，所以干脆没造多余的，这种想法倒也说不上有错。
“你们部落里有金币吗？”李察忽然问了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金币？”罗比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们部落不太富裕，平时出售武器大多都换成了物资，金币我记得大概总共也就……一万多枚吧。”
穷鬼李察好悬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这个数目让他顿时肃然起敬，万万没想到这群矮敦子家底居然这么厚实。
“数一千给我，你只管去准备弩箭，其他我来解决。”李察伸手想拍拍罗比的肩膀，没够着，转而顺势拍了拍他头。
第五十五章 暴风雨前的……
罗比差点原地蹦起来：“李察大哥你有摩那卡水蛭？”
床弩被广泛用作守城军械不是没有原因的，在防守作战中它确实独具优越性。若有几根摩那卡水蛭让两架床弩重新发挥作用，必定能大大减轻防守压力，不知会挽救多少战士的生命！
他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军事领袖，但也非常希望能为生他养他的部族做些事情。
领主大人和他对视着，一同哈哈大笑，默契在无声中涌动：“没有。”
罗比是个脾气很平和的矮人，这个脾气很平和的矮人现在正满地蜇摸想找一块砖头。
“不过我的半人马游骑兵有一批长弓的备用弓弦。”李察一句话就让对方放弃了所有冲动。
半人马的长弓矮人见识过的，臂展惊人，用长近两刃的牛筋作弦，远比一般的弓弦更优质。
其实再怎么优质的弓弦也只是弓弦，哪怕几根绞成一股给床弩用还是勉强，耗损速度会快到吓人，但至少比矮人之前用的山羊筋强多了。
“我这就去准备金币！”罗比丝毫没有犹豫，转身从箭楼上跑下去。
矮人们常年生活在以物易物的原始环境里，对于金钱概念十分淡薄。或者说这时节居然还有机会用钱解决问题，本身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他们出钱十分爽快，一整箱金币很快被两个矮人抬进高山堡驻地，然后又以更快速度变成了系统里的第纳尔。
长弓都是从系统商铺里买来的，哪能有什么备用弓弦，半人马训练时损了弦都是直接换新弓。
李察是打算从系统商铺里买成品长弓然后拆弦。
实话实说略有些奢侈，一把长弓几十金币，李察大手一挥就是四十把，一千金币顿时见了底。系统商铺里毕竟没有床弩直接出售，这也是权宜之计。
高山堡的人早就猜测自家领主手里可能有件空间装备，对金币凭空消失和长弓凭空出现没表现出多大诧异。赫特带人把弓弦一根根拆下来拿去送给罗比，床弩的问题算是暂时得到了解决。
我是不是和金币没什么缘分？领主大人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最近连续几次有大笔金币入账，但每回都是还没来得及捂热乎就财去人安乐。
“没缘分就没缘分吧，老子无所畏惧。”李察往床上一躺，自有矮人送来早餐。贵族身份虽然拿到手很久了，但他这贵族比较草根，还是头一回体会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感觉。
“爽啊。”
饭还没来得及吃几口，李察忽然在系统中收到了尼赫鲁的入队申请，他楞了一下，然后不禁莞尔。
尼赫鲁这老小子，部落之间辗转了半辈子，典型的老油子滑不沾手。
自从来到高山堡，风平浪静时盼着升官发财，一有风吹草动就开始贪生怕死。忠诚度从来没达到过系统判定的最低标准，要不是看他好歹还算个施法者，领主大人早教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专政铁拳了。
这种老油条内心历经风吹雨打，都裹着一层厚厚外壳作保护，任凭拳打脚踢也绝难有什么触动。
如今居然产生这样巨大的转变，无疑表明那番说辞对他是产生了很大刺激，使那颗历经沧桑的老心脏又重新变得活跃。痛定思痛之下，对于领主大人的敬仰终于滔滔不绝起来。
任你奸猾似鬼，任你看破红尘，又怎么逃得出本爵爷的手掌心。李察得意洋洋地正准备确认，尼赫鲁的入队申请闪了几下，竟然又消失不见。
这老小子的热度只维持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反悔了！
“……”
“冈瑟！”屋子里响起领主大人气急败坏的叫喊，“告诉尼赫鲁他今天没饭吃！让他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到底是为什么！”
…………
矮人对待真心朋友一向是出了名的慷慨，危难时刻赶来助拳的高山堡于情于理都是真到不能再真的朋友，所以顺理成章得到了这群坐地户的倾力支持。
他们武器还算合手，缺的是甲胄。对于经营武器生意的矮人来说，这点需求根本构不成问题。
部落武备库里有的是以前积存的现成甲片和链甲，简单串连起来就是不错的甲衣。
矮人发动全体妇孺集体劳动，仅用一晚时间便全部完工。高山堡卫队可谓鸟枪换炮，全员穿上一攒齐外扎甲内锁子甲的双层甲胄，一亮相就搏了个满堂彩，终于不用再担心被外人认成荒野流民了。
高山堡的土鳖个个喜气洋洋，但矮人铁匠们还觉得过意不去。拉着李察一个劲地表示，用扎甲实在只是临时过渡，以后还要给他们每个人量身打造最好的板甲。
如果按照市价计算，这些东西绝对是一大笔钱，杀了领主大人他也买不起。
矮人们的诚挚和热情，让准备把部落保卫战打成绞肉机的李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他原本想的是要尽可能哄着矮人坚持把战争打下去，哪怕是用最笨的战术打下去也好过不打。所以李察从来没质疑过森达克的安排，怕的就是泄了矮人斗志，直接撂挑子走人不打了。
但倘若真要仔细考校战术，庞贝任何一个菜鸟指挥官都看得出来，这一仗其实还有更聪明的打法。
“那个……如果咱们先撤出去把这铁矿让给荒野人，等他们互相打出狗脑子再回来收拾，会比死守容易很多。”李察每次遇到森达克的时候对方表现得都很传统矮人——喝酒、吃肉、抡锤子。
但这次是个例外，他和几个地位较高的同族人手一个熬汤用的高筒圆铁锅，仿佛准备集体转行去做厨子。
李察说完，几个矮人互相不断对视，眨巴眨巴眼，愣是半晌没人说话。
还是森达克反应快：“李察大人说得有道理，但我们得开会再研究研究。”
他们很快就一起步履匆匆地走了，留下领主大人自己在原地，一脸难以置信，“我……被矮人打官腔了？”
第五十六章 秘密
矮人没打官腔，他们真在开会讨论。
一间石屋，除了几把椅子没有多余摆设。罗比面对壁炉，默默看着壁炉铁壶里沸腾的茶水。森达克站在他身后，双手插着裤兜。更远处是几个须发皆白的矮人长老坐在屋子中央，其中一个站起来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试图争取其他人支持。
“这是我们最重要的秘密，我反对把它透露给我们矮人之外的任何人。”
“重要的秘密，对别人来说可未必重要。”森达克的年纪其实也很大了，但在这间屋子里他还算是少壮派，观点比较激进的那种。
“况且若没有李察大人帮助，部落可能已经被米诺陶斯攻破了。”
“他又不是为了帮我们，那人有自己的目的。或许是想分润铁矿收益，或许是别的什么。”最早发言的长老回应道。
普通矮人或许比较憨，但这些执掌一个部落老头子早就是人精了。他们可不会轻易相信颠颠跑来助拳的是正义伙伴，背后一定有更深层的利益在驱动。
“但客观上的确帮了我们，我想谁也无法否认这点。”
矮人淳朴的真正体现在于，他们确实会对别人的善举心存感激，这在人类身上可是种罕见的美德。
另一位长老伸出手指敲敲扶手，对左右同僚说道：“我认为森达克的想法有他的道理。”
“附议。”
“反对。”
“反对。”
几位长老的表态陷入僵持，互相看看，个个都是一脸谁也不服谁。
“诸位长老。”罗比转过身来，自担任族长职责至今，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长老会议上主动发言。可能因为紧张，他声线微微发颤。
“我们必须承认，无法成功的几率仍然存在，失败的阴影从未远去。”
他没有具体指明，但其他长老显然知道所说的是什么，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以李察大哥的实力，许会是最后的希望，毕竟部落里没有任何一人像他一样强大。”
一阵窃窃私语，新观点最终得到了大多数长老支持。
“散会，然后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