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
夜。
叩剑关外五里,十万大军营垒森严,篝火连绵,灿若星汉。
大吴八部禁军分为四象、四卫。
四象:腾龙、翼虎、朱雀、玄龟。
四卫:龙卫、神卫、天卫、武卫。
四卫皆是皇城禁军,常年驻守中枢,轻易不参与对外征战。
四象则属于大吴最强机动兵力。
今次出征,中军正是由朱雀、玄龟外加辅军组成中军,左军由怀化将军秦寿所率盛、雍两州厢军组成。
右军由桓阳王高识真统领。
十天时间,吴军五战五捷,南征统帅、镇国公夏继业,特赐下肉食犒赏全军。
虽然同为吴军,但待遇亦有差别
像桥道厢军这种辅军,今晚连肉都没吃上。
更别提战功了。
丁岁安身为桥道厢军指挥使林大富的亲卫,和战场最近距离的接触,便是远远围观。
戌时。
“丁小郎,随我出去一趟。”
林大富忽然带着丁岁安去了隔壁朱雀军驻地。
通报后,军卒引着二人来到一处大帐外
尚隔着三四丈远,便听见帐内划拳、酒令的闹腾声音。
“八匹马啊~”
“五魁首啊~”
“两只柰子,三张口啊!老刘输了,喝!”
丁岁安第一反应是震惊,接着就是无语上月,在天中刚刚见识了文官们的‘鱼档’。
现下,又见识了武将们的废弛。
虽然连战连捷,但毕竟是在作战期间,竟敢在营中饮酒
帐内,杯盘狼藉,案下横七竖八丢着三两个喝干酒坛,三名面红耳赤的大汉围坐案前。
“刘指挥、屠指挥、王功曹”
林大富笑的如同一尊弥勒佛,弯着腰、拱着手一一打过招呼。
他面白肥胖,形象气质本就不像军人,此刻点头哈腰,愈加像一个市侩懦弱的商人。
帐内三人,分别是朱雀军下辖的营指挥和行军功曹。
按军职算,林大富还高他们三人一头。
三人自然早已看到了站在帐内的林大富,却依旧我行我素,直到划完了拳、罚完了酒,那王功曹才像刚刚看到林大富一般,招呼道:“哟,林指挥使怎么来了?来来来,一起吃一杯。”
说着请林大富入席,却不唤亲兵拿来凳子、碗筷。
林大富也不恼怒,依旧笑眯眯道:“不必了不必了,我来办那件事。“
“那件事?是哪件事?”王功曹故意装糊涂。
”前几日我不是和王功曹讲好了么?”
“说好什么了?”
林大富稍稍尴尬,只好更直白道:“转售首级一事。”
“哦,原来是这个事啊钱带了么?”
“带了带了,这里是五百两银钞”
林大富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双手奉上,王功曹大咧咧接了,径直走到桌案前,拿出几张已用过印、但尚未填写被嘉奖者姓名的‘报功文书’。
“林指挥使,立功者何人?”
“写丁岁安.”
林大富踮脚伸头,亲眼看着王功曹在报功文书上写下了丁岁安的名字,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这就是当初林寒酥所说‘林大富会帮你买些军功’的意思.
少倾,林大富带着丁岁元走出营帐,两人没走多远,帐内便爆出一阵哄笑和并没有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
“这老儿惯会做这种钻营!若非靠着卖女儿,岂能爬到咱们上头?”
“与这等人同伍,当真羞耻.”
“嗐!有甚好羞耻的,一颗首级朝廷才赏五两,他肯出十倍高价,这生意做得.”
“嘿,你别说老儿虽说贪生怕死,弄钱却是个好手,咱们日后见着人家也客气点,好跟着发财不是。”
“哈哈哈来,吃酒”
远处飘忽的篝火,将林大富的胖脸映衬的忽明忽暗,就在丁岁安以为他即将怒发冲冠之时,却见他回身狠啐一口,阿Q一般小声骂道:“武夫,粗鄙!”
回到桥道厢军营地,丁岁安出去屙泡屎的时间,再回到帐内,林大富已闭目歪靠在了交椅上,嘴里哼着艳曲,手拍大腿合着拍子。
“.”
似乎刚才那场羞辱不存在似得.心态真好!
见丁岁安入内,林大富伸了个懒腰,自得道:“五百两换十颗首级,不用亲冒矢石,回京后二转军功,够你升任都头了。”
这事吧,都是林寒酥的面子,丁岁安不禁好奇起来按说林大富将女儿嫁给瘫子谋求升迁,该是一个极为自私、且不太在意女儿的人。
但前有他尽心教导丁岁安官场礼贿途经、今夜再有不顾脸面为他买来军功。
怎看都是一个十分在意女儿感受、甚至到了讨好程度的父亲
那厢,林大富似乎猜到了丁岁安的想法,不由长叹一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林家起于江北邺州,曾是前朝皇商.国朝新立后,像我家这等前朝旧人,若不忍辱负重、勾连关系,只怕早被人吃的骨头渣都不剩了。”
丁岁安只听不说话。
见状,林大富接着又是一叹,“为保家业,只能将产业添作酥娘她们姐妹三人的嫁妆攀附勋贵。当时想的是,旁人敢抢我,怎也不敢打兰阳王妃的主意吧.咱也没料到,那嫁妆反给酥娘招来了杀身之祸.”
林大富面容悲戚,声情并茂。
他好端端的主动给丁岁安解释这么多八成是想借丁小郎的嘴转述给林寒酥,以求化解隔阂。
说到动情处,林大富还抹了抹眼泪,“我酥娘前些年受苦了,反正,往后她想作甚、想要甚,我都不拦着了.”
关键你也拦不住啊。
丁岁安不便对人家父女之事发表意见,便岔开了话题,“林指挥使,今次南征,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吴军出境作战,虽不至于见人就杀,但沿途劫掠之类是少不了的。
就像今晚犒军,鸡猪羊牛等活物,肯定不是自己养的。
丁岁安倒也没什么道德洁癖,只是这样的仗打起来既不热血,也没劲。
“明面上呢,自然是因为南昭窝藏儒逆。”
林大富声音一低,“实际上呢,今年圣上八十整寿朝廷诸公需一场大胜为陛下贺,这不就挑上南昭这个软柿子了么。”
“.”
这理由,有点荒唐。
第55章 神武元年春
三月十五。
辰时正。
今日没有一丝风,叩剑关上,南昭虎旗蔫儿吧唧的裹在旗杆上,像是在暗示这个西南边陲小国的命运。
关前,赤甲连山,枪戟如林,大吴十万将士默立于晨雾之中。
唯闻甲叶微震,战马喘息之声。
辰时正一刻,吴军开始对这道南昭国都前的最后关隘发起第一波攻势。
一时间,杀声震天,弓弦嗡鸣之声不断。
这回,丁岁安还是一个看客。
桥道厢军本职工作是遇山开路、遇河架桥,需携带大量辎重,战时基本上都会被安排到中军最后方。
若无意外,整场南征打下来,只怕也轮不到他们冲锋陷阵。
林大富拎了张马扎坐在营内高处,像看戏一般,望向远处战场。
因晨雾阻隔,数里外的叩剑关只剩了一个模糊巨影,战况看不真切。
“丁小郎,看,那位便是夏国公。身旁便是夏家七子.”
林大富抬手虚指前方,没有儿子的他说起‘夏家七子’时,羡慕的流口水。
薄雾中,‘夏’字帅旗矗立中军,一须发皆白的老将端坐将台,身侧七名年龄各异的军将个个站定如松。
丁岁安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见识这位大吴军界的传奇人物.据说此人早在十多年前便迈入武人六境中的第三境御罡境,从军四十年历经大小恶战近百场,罕有败绩,为大吴军中第一人。
素有夏无敌的美号。
若单论功绩,夏继业尚不会被全军爱戴。
武人修炼,除了汲取罡气、进取境界外,还需相应刀法、枪法,拳脚技巧。
但各路武勋大多敝帚自珍,轻易不示于外人。
夏继业早在多年前便根据战场搏杀经验,凝练出一套以连续八势为基础的刀法,传授全军。
被称为‘夏记八刀’,也称‘夏记八砍’。
大吴没有背景的底层军卒,人人得其恩惠。
夏继业的身影,渐渐模糊.
丁岁安收回视线,左右环顾,不由道:“如今已三月中,这南昭怎还这般大雾气?”
“南昭多山,水汽易聚,不稀奇。”
林大富话音刚落,四周忽然暗了一分。
抬头上看,一股一股浓雾慢慢翻滚着向下方飘落,若牛乳入清水,缓慢却又均匀的稀释于空气之中
仅仅过了数十息,四周能见度已不足百步。
“不对劲啊.”
林大富也察觉了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