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酥侧脸枕着自己的胳膊,失去了神采的双眼目无焦距,半晌也没回答丁岁安的问题。
过了许久,已近乎半昏迷的林寒酥闭着眼睛呢喃道:“小郎,你若见了林大富,帮我骂他一句,老乌龟活该他这辈子生不出儿子”
“林大富是谁?”
林寒酥没了回应,挺秀精致的鼻翼快速翕合,呼出的气息灼热滚烫。
丁岁安静静欣赏着这张千娇百媚的脸蛋.即便在绝境、病痛的双重打击之下,林寒酥脸上也难见自艾自怜的神色,反而秀眉紧蹙,似是不服,还想和这操蛋命运干上一架.
挺要强。
十一月廿三。
辰时初。
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收歇,难得见到了初升东曦。
看来是个好天气。
可湿漉漉的兰阳王府,却到处弥漫着一股行将就木的霉腐气息
王府后宅新翠阁.兰阳知府李凤饶坐在首位,杜二郎、杜三郎分坐下首左右,侯管家侍立一旁。
众人神色憔悴,望着案几上那只糊满泥泞的绣鞋,久久无语。
昨日,杜二郎找到李凤饶,说家中女眷逃到了府衙,请后者协助搜人。
李凤饶本不愿掺和这档子事,但兰阳王府在兰阳繁衍经营三代四十余年,树大根深,无端得罪他们没有必要,便耐着性子搜了搜。
这一搜不要紧,还真在府衙后宅找到了一只跑丢的绣鞋府衙夜巡的差役素来懈怠、吊儿郎当,藏进来个人也说不定。
李凤饶为了给兰阳王府一个交代,只得带领衙役好好搜了一番。
折腾了一天一夜,除了一只绣鞋,连根毛都没找见。
可因为这只绣鞋,杜家两位公子却把他给盯上了.
“李大人,实话跟你说吧,逃进府衙的可不是寻常丫鬟,那是兰阳王妃!”最先沉不住气的杜三郎由己度人,总觉着这位道貌岸然的李知府见识了寡嫂美貌后,将人藏了起来。
“我兄长兰阳王薨前,特意留下遗命,请王妃陪殉,合礼合情。”
以国教礼法论,正妻殉葬,需满足两个条件其中之一,一则夫君留有遗命、二则‘无嗣’。
林寒酥两个都占了,殉了她确实合乎礼制。
但李凤饶作为一府知府,眼界自然不是那些笃信老侧妃吴氏‘大善’的愚氓可比在他心中,王妃被殉只两个原因。
一是她有财无权的家世背景。
二,则事关过继袭爵.兰阳王无嗣而薨,想要袭爵必须过继亲眷之子。
王妃在,过继与否、过继谁家子嗣,她身为遗孀可一言而决。
她死了,过继谁家孩子,还不是吴氏说了算.
那边,杜三郎见自己已将话说的这般明白,李凤饶仍不肯老实交代,便有了火气,“李大人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应晓得礼义廉耻,有些事我家不说破是给李大人留了面子.”
“三公子什么意思?”
李凤饶面皮一皱,眉心拧出川字纹。
另一边的杜二郎故作愁思状,装出一副走神模样,像是没听到三弟的过分言语。
纵使不太相信李凤饶会这么干,但昨日搜索范围已扩大至整个兰阳府城,依旧找不见人这就不得不令人怀疑了。
毕竟,府衙是衙门差役搜的,到底找没找到,都是他自说自话。
“那我就直说了!林氏一个女人,逃到府衙已是极限!人若非大人藏下了,怎会找不见!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荒谬!”
李凤饶大怒,拍案而起。
本来他就是被强拉进了这场事端,陪着折腾了一天一夜。
我敬你家是开国勋贵,你们还真以为本官怕了你这早没了军权的闲散王府名头啊!
李凤饶拂袖而去。
“父母大人留步。”
好巧不巧,刚走到门口,迎面撞见一名老太太.黑白间杂的头发梳理的熨熨帖帖,手持油润乌木佛珠,一脸慈祥,在婆子的搀扶下缓缓上前屈膝一个万福礼。
“使不得!老夫人折煞晚辈了!”李凤饶慌忙侧身避开,深揖回礼。
这位神色慈祥中带有哀伤、态度谦卑的老太太,正是以‘慈悲心肠’闻名兰阳的老侧妃.吴氏。
“王爷新逝,三郎心中悲痛,言语无状,父母大人莫与他这浑人计较。”
“老夫人万万莫再以‘父母’相称,晚辈承受不住。”
“哎”吴氏长叹一声,悲切道:“眼下王府慌乱,老身年迈,还请李大人坐镇王府,主持王爷丧仪.”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凤饶只得硬着头皮道:“王府乃我兰阳之望,王爷丧仪,晚辈自当尽心。”
最终也没能走成。
“左近都搜了?”
吴氏在新翠阁内重新坐定,指尖捻动佛珠,坚毅慈悲神态竟比对面供案上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还要多几分佛性。
侯管家连忙躬身应道:“整座府城都搜了,除了府衙那边.”
侯管家小心翼翼觑了李凤饶一眼,低声道:“府衙那边,李大人安排衙役搜了,也没找到。”
眼见又纠缠上了自己,李凤饶面色不虞,吴氏却摆摆手,温和道:“侯管家再好好想想,是否出现了遗漏?你们不要一直只盯着那只绣鞋,林氏看似本分,实则诡计多端,说不定那只绣鞋便是她布下的疑阵。”
这么一说,侯管家马上联想到了二进西跨院前夜未曾多想,一来因为龙卫军和王妃八竿子打不着,没理由帮她。
二来,那串脚印、以及后来发现的绣鞋完美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现下经老太太这么一点拨,侯管家马上道:“老祖宗,二进西跨院龙卫军的住所还未仔细搜过。”
杜三郎噌一下起身,骂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吴氏眼皮微抬,淡淡瞥去一眼,杜三郎马上偃旗息鼓,闭嘴坐了回去。
接着,吴氏才不紧不慢的捻着佛珠,平静无波道:“你们带人过去看看,搜仔细些。”
“老祖宗,可西跨院如今是龙卫军的住处.”
“西跨越也是王府。”吴氏手中佛珠一顿,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龙卫军,管不了我王府家事!”
第6章 门里门外
辰时二刻。
侯管家、杜二郎杜三郎率数十名家丁气势汹汹涌入西跨院。
正在吃早饭的龙卫军军卒猝不及防,瞬间被冲散。
杜二郎领着数名家丁在前院搜屋,侯管家则带着大部队一窝蜂冲进后院。
想必是前边动静已惊动后院,侯管家带人冲进来时看到了令人意外的一幕.
龙卫军那名小什长,独自坐在房门前石阶上,制式雁翎刀横于膝前,神色沉稳淡然,像位年少成名的侠客,也像名征战归来的少年将军。
一人虎踞,竟隐隐有种万夫莫开的凛然气势。
侯管家、杜三郎这等长久厮混于后宅的货色,当即一滞,脚步本能钉在原地。
后方不明就里的家丁还在推搡前涌,将前方几人撞得东倒西歪,场面一片混乱。
“狗东西!瞎了吗?”
杜三郎被撞得一个趔趄,回身对着肇事家丁破口大骂。
那家丁吓得缩脖,慌忙自抽耳光赔罪。
家丁的卑怯,反倒重新点燃了杜三郎的虚火,朝丁岁安叫嚣道:“兀那小子,快快起开!”
丁岁安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笑眯眯望向侯管家,“老侯,前日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你若再来,我不依你.”
“一起上,将他绑了!”
侯管家不愿和丁岁安费口舌,挥手呼喊一声。
家丁并不知龙卫军代表着什么,只晓得吃主家粮便要为主家做事,当即有几个急于立功的仗着人多势众便扑了上去。
“龙卫军乃天子亲军!尔等欲造反么!”
‘沧啷~’
一声锵鸣,丁岁安抽刀立于门前。
平平无奇的制式雁翎刀,锋刃之上竟流转着一层凝练如实质的森然白芒!
刚刚冲到近前的家丁一个急刹,齐齐止步.
周遭‘哄’的一下,一片冷气倒吸之声。
造反的罪名确实唬人,但附着在雁翎刀上的白芒同样吓人这是成罡境武人催动武器时的独有特征。
怪不得这小子年纪轻轻就做了龙卫军什长!
让他们仗着王府威势欺凌弱小、在后宅抓几个女眷还行.面对一言不合就拔刀的禁军悍卒,还是露了怯。
四十余年的温柔乡,早泡软了武勋后人的骨头。
侯管家心头发慌,下意识回头找李凤饶撑腰.可方才还跟在后头的知府大人,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恰在此时,胸毛、胡大、王喜龟等袍泽奋力挤到丁岁安身侧,在他们一声声‘袭击龙卫军,形同造反’的齐喝中,有些胆小怕事的,开始悄悄往后退。
就在杜家众人气势将溃之时,一道深沉女声从人群后方响起,“龙卫军的兄弟莫误会,兰阳王一脉出自军伍,王府怎会向袍泽刀兵相向?”
人群如潮,左右分开,自动让出一条路,身穿命服的吴氏在婆子搀扶下缓慢却稳健的走到了人群最前方。
强大气场瞬间稳住了局面。
侯管家、杜三郎见到了主心骨,重新镇定下来。
“小兄弟,并非王府为难你们,实因家里出了丑事,女眷窃财逃走,不得已才如此.”
吴氏面容慈爱,语气恳切和善。
看向丁岁安等人的目光,柔和的像是在看自家儿孙。
以至于胸毛等人都扭头看向了丁岁安,那意思是头儿,这老太太说话好听人又和善,看面相就是个好人,实在不行就让她的人进屋瞅瞅不得了?
反正咱也没藏她家女眷。
杜三郎见状,胆气复生,大声嚷道:“小子,若心中无鬼,敢不敢开门让我们搜!”
“哈哈哈~”丁岁安仰天大笑,随后笑容一敛,“不敢!”
“.”
这特么不是耍无赖么!
吴氏脸色不由沉了下去,“这么说来,我府逃眷就在这间屋子里了?”
“不错,王妃就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