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阮国藩却停了下来,像是在思索‘转禀殿下’的内容。
帮闲躬立,静静等待。
阮国藩转着扳指足足思考了十几息,才露出一个难以描述的复杂神色,“羚羊挂角,落子兰阳”
澄夕堂是王府三进最阔的一间厅堂,自昨日起,便被布置成了兰阳王灵堂。
亥时末,夜色浓沉。
吊唁宾客早已散尽。
澄夕堂后室,小丫鬟意欢拱在一堆孝布内已睡了过去。
晚絮见状,正要唤意欢起来,却被林寒酥拦了下来,“由她睡吧,这年纪,最是贪睡。”
许嫲嫲手持木梳侍立林寒酥身后,将后者刚刚洗好的如瀑青丝在脑后挽了一个蓬松发髻,以细麻扎紧,除此外再无任何编结、盘绕,更无半点珠翠簪饰装扮。
这是髽发,也叫丧髻,未亡人专用髻式。
一身素缟的林寒酥坐在铜镜前,左右看了看,蹙眉道:“这丑儿吧唧的样式需梳几日?”
“至少要过了四七”许嫲嫲深知林寒酥自小爱繁复妆容、爱锦衣珠玉,便低声劝解道:“娘娘虽和王爷无夫妻之实,但眼下府中风波未平,整个兰阳府都在盯着咱们呢。王妃便是装,也得装几日伤心”
林寒酥将嘴角撇出一个夸张角度,愤恨道:“杜珏虽是个瘫子,但自我嫁入王府,从未做过任何对不住他的事,没想到这狗东西竟要殉我!麻了个波儿的!”
许嫲嫲难得见到林寒酥露出此时小女儿情态,不由跟着抿嘴笑了起来,但还是教导道:“王爷虽故,但王妃还是王妃,言行需得持重!这粗俗俚语跟谁学的?往后可不敢再说了!”
林寒酥扬了扬眉梢,不置可否。
兴许是觉着这丧髻实在难看,她抬手从妆奁内拈起一朵素白绢花,斜插耳鬓,对镜顾盼左右端详,这才满意道:“王妃不王妃的,没什么意思。往后呀,我要做我自己.”
说罢,忽地回头,妩媚脸蛋微仰,望着许嫲嫲微笑道:“嫲嫲,好看么?”
“好看,娘娘怎打扮都好看。”
“嘻嘻,能不能迷住个小郎君?”
林寒酥笑容愈盛,一双凤目弯成了月牙牙。
许嫲嫲闻言却心里‘咯噔’一下,以往林寒酥也与她说笑过,但像今日这般大胆的玩笑,却是头一遭讲。
生死关上走了一回,王妃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许嫲嫲一时又说不清。
“去前头瞧瞧”
林寒酥对着镜子,最后用指尖轻拨了一下绢花的位置。
子时。
灵堂内白幡低垂,烛火摇曳。
除了林寒酥院里的几名婆子还守着长明灯,已经没了旁的人。
林寒酥目光在灵堂内逡巡一圈,没见到想要找的人,莲步轻移,走出澄夕堂。
胸毛和胡将就守在堂外,一左一右像两尊门神。
林寒酥眸光微转,掠过模样凶悍的胸毛,落在了一脸憨厚的胡将就身上,“你们什长呢?”
“啊?他他,嗯,俺.”
胡将就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便是丁岁安的老爹,哪跟王妃这种级别的‘官’说过话啊,一时舌头打结,面色通红。
“回王妃,丁什长外出了,说是子时正前回来。”
胸毛替胡将就答了话。
“出去了?”林寒酥不假思索道:“待他回来,让他来见本宫。”
说罢,林寒酥摇曳着身姿回到灵堂内,在蒲团上盘腿坐了,裙裾铺展如盛放白莲。
素手成拳,支着下颌,有一下没一下的往火盆中添着纸钱。
纸钱在火焰舔舐中蜷曲、飞扬,化成灰蝶。
林寒酥一身白孝,脸上却找不见半分哀戚,反而唇角轻扬,望向火盆的双眸清波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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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撩人夜风
子时二刻,露重风寒。
丁岁安前脚刚回到王府西跨院,便听说王妃相招。
以为自己不在这一会儿出了什么乱子,匆匆赶去了澄夕堂。
可到了地方一看,堂外胸毛等人一如往常。
堂内,林寒酥静静坐在蒲团上烧纸。
风平浪静。
“怎了?有甚要紧事?”丁岁安步入堂内。
神游天外的林寒酥闻声仰头,下意识就要冲丁岁安笑一笑,随后意识到身旁还有晚絮和许嫲嫲,刚浮上唇角的浅笑倏然隐去,“许嫲嫲,你和晚絮先回后室歇息吧。”
许嫲嫲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带着晚絮回了后室。
“你去哪儿了?”
灵堂内没了旁人,林寒酥这一问,自然得如同询问归家至亲。
丁岁安自顾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了,捶着奔波了整日的酸腿,坦然道:“我见王妃近日心事繁重,郁结难舒,便趁着方才空闲,去守贞观为王妃求了只安神香囊。老道长开过光的,能定心神保平安,为了抢它,排队就排了一个时辰。”
“哦?”林寒酥樱唇紧抿,似要强压住上翘的嘴角,但飞扬眉梢却清楚表明了此刻心情,“拿来~”
林寒酥轻抬皓腕,莹白如玉的手掌径直伸到丁岁安面前。
丁岁安在怀中一阵摸索,递过去一个。
香囊布料很一般,做工也谈不上有多好,就连绣在外面的‘康宁喜乐,福寿绵长’也是烂大街的寻常祝词。
林寒酥接了,指腹摩挲过香囊粗陋针脚,撇嘴道:“这也值得排一个时辰?你定是被守贞观的牛鼻子诓了。”
说是这么说的,却将香囊当场仔细收了起来。
“诓就诓了,求个心安。”丁岁安忽然想起一个多时辰前府门外的一幕,奇怪道:“王妃,你和令尊有甚仇怨?”
提起林大富,林寒酥嘴角噙着的微笑瞬间消失。
隔了一会儿,才缓缓开了口,“我们在他眼里,不过是攀附权贵的工具罢了。”
“你们?”
“嗯,我家姐妹三人,大姐被他送给隐阳王做了外室.十几年了,大姐为隐阳王诞下一儿一女,至今连个名分都没有。他却靠着隐阳王这便宜女婿,买了个桥道厢军指挥使。”
‘他’指的是林大富。
“我二姐命还好些。二姐夫早年清贫,他押宝二姐夫,早早将二姐许配于二姐夫,后又赀给二姐夫科举,如今已做了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
说完了大姐和二姐,林寒酥又是大段默然,就在丁岁安以为她不想讲自己的时候,却听她道:“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嫁入兰阳王府的么?”
“是有些好奇。但如果你不想说这些不开心,便不用说了。”
“呵呵~”林寒酥抬起眸子望向灵堂外的浓郁夜色,轻声道:“我嫁入王府之前,杜珏已声名狼藉,且瘫在了床上,若非如此,杜家这种立国勋贵怎会选一个商贾之女做王妃”
杜珏的名声不好,除了十几岁便开始胡作非为以外,还有好男风这点。
兰阳府无人不知,据说还是个狡猾的零.
“那年我刚满十八,整日里想的还是才子佳人的故事。突然知晓自己许给了一个瘫子,又怕又恨,找到林大富哭闹了一场。可无论我怎样哭闹绝食都没能改变他的主意.”
林寒酥顿了一顿,叹道:“六年了,这座王府深的见不到底,我处处小心,没睡过一回安稳觉。林大富原想借着攀附兰阳王让自己仕途再进一步,可吴氏多精明呀,他最终未能如愿,我也差点被殉了。是他亲手将我推进了火坑”
怪不得父女之间这么大的隔阂.逼着女儿做同妻,对方还是个瘫子,这爹当的确实够狠。
沉默间,一阵寒凉夜风吹入灵堂。
几缕青丝贴着白皙脸颊随风飘舞。
一身白孝、斜插绢花的林寒酥徐徐扬手,指尖轻拢,将那几缕不安分的发丝优雅地掖回耳后。
明明就那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动作,偏偏被她诠释的柔弱妩媚,撩人的轻熟人妻味儿十足。
“不说这些了。”林寒酥适可而止,没有像祥林嫂那般滔滔不绝大倒苦水,反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两日我想了想,你年纪小,陡然间得了大笔银子并非好事。”
“王妃何意?”
要过河拆桥?不认账了?
“待丧仪办完,你请令堂来一趟,我将银子交与她来帮你保管。你年纪小,为人赤诚,不谙人心险恶,陡然得了富贵,不知会引来多少魑魅魍魉,哄你骗你诱你,教你染上一身恶习.”
毕竟久居人上,林寒酥说这些的口吻有些不容置疑的强势,末了,还为自己为何对丁岁安这般上心找了一个稍显牵强的由头,“前几日,你喊我姐姐,我便把你当弟弟看待。若是旁人,我才懒得管.”
“交是交不给我娘了,除非烧给她。”
“烧?”
“嗯,我娘早在我未出满月时便离世了。”
“.”
林寒酥预想到了丁岁安可能不同意,却唯独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美眸不由自主凝在丁岁安俊逸侧脸上,后者却若无其事毫无波澜。
旁人死爹死娘,和林寒酥一毛钱关系也没,可此时丁岁安这幅模样落在她眼里,却成了少年郎故作坚强的表演,没来由低让她心头一酸。
内心戏还蛮多。
“那你这些年,过的挺不容易的吧?”
本就柔和的语调愈发温柔。
柔媚御姐音再配上这温柔调调,听的人耳根发酥。
“哎是啊。”丁岁安神情落寞,口吻悲凉,“我很小的时候就出生了,一生下来就给人当儿子,出生时一件衣裳都没有。一岁之前.连路都走不成,不管去哪都是爬着。即便这样,我也没叫过一声苦”
起初,林寒酥看到丁岁安的神情,已开始莫名代入一段艰辛童年,可越听越不对劲。
“噗~哈哈哈~”上一刻还陪着丁岁安悲伤的脸蛋,下一刻迎风绽放,“你怎么没一点正形呀,哈哈哈,谁一岁之前能走路,哈哈哈”
“娘娘!”
这番笑声,惊动了后室的许嫲嫲等人,两名婆子从后面探出头来,又是示意林寒酥赶紧住声,又是紧张四顾,生怕被吴氏那边的人看见这不合时宜的一幕。
哪有女人在丈夫灵前这么浪笑的!
“嗯!嗤嗤~”
林寒酥憋的辛苦,使劲想一些不开心的事,这才忍了回去,然后朝许嫲嫲几人挥了挥手,让她们回了后室。
“那令尊呢?令尊待你不错吧?”
“嗯!我和我爹结识十八年十个月单九天!在天中时,我饷银自己花的精光,他每月还贴补我,回家好吃好喝的供着我。我爹这个人,值得深交!”
“噗~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笑的肚子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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