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466节

  那种预感是不详的。

  正因如此,两人更加坚信那是正确的道路。

  慈航寺,佛祖遗蜕古树上。

  无垢僧以缘灭镜残留的气息为引,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幕画面,看着那根悬在两人脖颈上名为天命的看不见的线条。

  小和尚想要再次出手,老住持却对他摇头,说出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你会死的。

  是的,毁掉白皇帝所掌握的缘灭镜,已是无垢僧所能做到的极限。

  还是那句话。

  白皇帝是如今人间,最为接近穹苍的那位存在。

  纵使佛祖自数千年中的沉寂归来,复生,与之为敌也不过五五之数。

  如今的无垢僧妄图插手今夜这场战胜,结局唯有一死。

  ……

  ……

  玄都之上。

  祖师殿坍塌掀起的尘埃已经落地。

  余笙衣裙干净如初。

  她站在崖畔,眺望着北方,将一切放入眼中。

  林浅水来到她的身旁,鼓起此生未曾有过的最大勇气,声音微颤问道:“如果,如果顾濯死在今夜,你会怎么做?”

  余笙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会节哀。”

  林浅水愣住了。

  然后她发现,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无论今夜谁死谁生,都是余笙所无法接受的结果。

  那除去节哀以外还有什么能做的呢?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

  ……

  白帝山上。

  为钟声所乱的世界的尽头,即将出现在白皇帝的眼中。

  他的鬓发似乎沾惹了灰,花白得刺眼。

  帝袍上被烧蚀出来的缺口格外显眼。

  以至于他脸上的皱纹都变深刻了。

  然而,所有的这些都无法掩住他那明亮的眼神。

  那是和晨昏钟阔别重逢的愉悦。

  一道淡渺钟声落入白皇帝的耳中。

  其声至时,他用以束发的冠冕骤然碎裂。

  长发随之披散在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花白着,苍老着。

  时光在这一刻不再无形,清晰至极。

  白皇帝眼中毫无惧意。

  钟鸣声愈发真切。

  一个虚渺的身影出现在晨昏钟旁,屈起手指。

  直至此刻,白皇帝忽生喟叹。

  他张开双手,任由白发在骤起的风中狂舞,与顾濯说出今夜第一句话。

  “这才是朕所钟情的人生啊。”

第349章 大自由

  对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活着并非难事。

  然而如何活着,或者说如何才能活着得痛快,这却是人世间万万人都难做到的事情。

  白皇帝亦是此中人。

  是的,今生至此的他鲜有活得真正痛快的时刻。

  正是因为不得痛快,这些年来的他才会怠于政事,将一切事交与旁人,静坐景海畔数十年来如一日,让林挽衣的母亲一步一步成为皇后,为他演上一出聊以解闷的戏。

  那个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至高无上的位置,从未是他的梦寐以求。

  这些话他从未与旁人说过。

  无论是白南明,还是别的任何人。

  长坐未央宫百余年,世人将他视作为煌煌大日,不敢直视一眼,所思尽皆猜测。所有人都断定他一心一意要成为那位万古未有与神明无异的君主,要让大秦永远地延续下去,要让这个人间再也不会迎来第二个王朝。这些推测有着数之不尽的证据支撑,那是唤作为证圣的名号,是大秦的如日中天,是未央宫之变中他亲口说过的那些话,让天上归天上,人间归朕……

  这些都是真的,是白皇帝想要做的,因为他是大秦的皇帝陛下。

  但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整个世界或许只有白南明猜得到,但她不爱说话,而他自从那年答应成为皇帝后,就再也没有去想过这些,始终专心做自己该做的。

  如今身在冷宫的皇后曾经隐约有所感知。

  故而上届夏祭过后发生在深宫的那场谈话,她才会对白皇帝极尽讥讽,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对姐弟间的关系,让这段始于血缘的关系蒙上人世间最为肮脏的颜色。

  白瀛洲不在乎那句话。

  他与白南明之间有亲情,有尊重,有向往,有钦佩,有乱世中血浓于水的相依为命,但百余年来从未有过哪怕一丝的爱情。

  瀛洲二字,指的是古老道藏中记载着的一座海外仙山,远尘世,离凡俗。

  他的父亲为他留下这个名字,其中意思不言而喻,便是希望他这一生可以幸福顺遂,不必卷入汹涌大势中,然而他最终却走上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般模样的呢?

  没有耗费太长时间,白皇帝便已在钟声中,回忆起来。

  那是因为白南明不愿坐在皇位上。

  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大秦的皇位本该是白南明的。

  这是如今的不为人知之事。

  伴随着晨昏钟声的响起,无数老旧回忆上的灰尘被抹去,绽放出应有的光芒。

  夜风吹拂着白皇帝的花白长发,他的眼神却更为明亮。

  岁月可以带来真实的苍老,洗尽百年历历往事,但也会令人回忆起最初的自己。

  白皇帝望向晨昏钟。

  在他的眼睛里,找不出任何恐惧的意味,甚至连谨慎与迟疑都不存在,只有如饮美酒般的宁静幸福。

  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很简单。

  ——大自由。

  ……

  ……

  白皇帝拾阶而上。

  晨昏钟就在山崖尽头。

  自万里之外荒原处而来的顾濯意志,静静地看着白瀛洲,如若俯瞰皇帝前来虔诚祭拜的仙人。

  他沉默着,没有因为白皇帝说的那句话,眼中流露出来的复杂情绪而有半点唏嘘感慨。

  事实不会因为言语而改变。

  顾濯落指。

  指落时,晨昏钟动。

  满山钟鸣却在这瞬间消失无踪。

  这种骤然到来的寂静,让这方天地生出极为强烈的撕裂感觉。

  夜空与大地正在渐行渐远,回到开天辟地之初,之前。

  为钟声所造化而成,白帝山上在不同时间的不同面孔开始在湮灭中归一。

  那道直抵穹苍的光柱开始动摇。

  无数宛如星屑般的事物从中不断落下,在半途剧烈燃烧起火,爆发出灿若朝霞的光芒。

  在漫天花火中,白皇帝行至崖上。

  夜色都已被光明驱散,他仿若去到云深不知处,周遭唯有无尽的苍白。

  时间与空间似乎都已失去意义。

  然而这依旧无法挽留白皇帝的脚步。

  或许片刻,或许很久。

  他来到晨昏钟前,目光得以落在钟身上,沉默不语。

  古老的道纹上流转着无色的光泽,仿佛在默然叙说着大道的真意、万物的缘起,天地的来与去向。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皇帝收回视线。

  他对顾濯说道:“当年了不起的果然是你。”

  说完这句话,他伸出手,以掌心与晨昏钟相印。

  相逢瞬间,这方天地的寂静刹那破碎。

  白帝山开始崩塌。

  轰隆巨响中,天琼峰上湖水激荡,无数山崖相继断裂,坟墓碎裂暴露棺椁及白骨于星光之下。

  那座耗费难以计数人力物力的大阵迎来碎裂,明暗交错。

  整个世界像是从这一刻起步入毁灭。

  唯独白皇帝与晨昏钟所在之处,始终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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