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所以我不会有这种感觉。”
“谢谢你。”
“不客气。”
“总而言之,我认为我所给出的这个答案将会来得极其重要,关乎到整个人间的未来。”
“那就有郑重其事的必要。”
“然而短时间内我无法给出答案,因为那个答案必然是我与这方天地关系的总和。”
就在这时候,裴今歌忽然放下酒壶,睁大眼睛,直接问道:“当年你为什么要做出诏道于天这种事……”
话还没有说完,她便已以手掩唇,笑声清脆。
“有些喝醉了,没忍住问出了真心话,你当作没听见就好。”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沉默后,他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这关乎到天道宗的最大秘密和根本传承,我就算听见了也只能当作听不见。”
裴今歌挑了挑眉,说道:“那你就应该沉默到底,连这句话也不该告诉我。”
顾濯心想事实的确如此,说道:“之所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没办法回答,大概是因为我十分感激你喝醉后问的问题如此正常。”
听到这句话,裴今歌的眼神忽而明亮,在酒意的催发中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强烈冲动。
顾濯看着她严肃说道:“不要说话。”
裴今歌不管不顾,声音微沙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顾濯微微一怔,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下一刻,裴今歌已经失笑出声,似乎是觉得他的迟疑很是有趣。
她仰天而笑,却还不忘用食指指着顾濯的鼻尖,笑声里并无嘲弄之意,都是畅快与纵情。
哪怕是顾濯也无法否认此时的她笑得极好看,极动人。
没过多久,裴今歌不再笑了。
她十分认真地敛去笑意,神情严肃地看着顾濯,一言不发。
顾濯却更有不自在的感觉。
石屋上一片安静。
夕阳彻底入山,夜色笼罩天地。
簌簌声响,仍然在开的花瓣随风而至,飘落在裴今歌的衣裙上。
她站起身来,提起裙摆,让落花如雨般离开,向顾濯行了一礼。
“今天和你聊天很高兴,所以明天我还可以为你做饭。”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过后,裴今歌头也不回,就此离开。
顾濯依旧坐在石屋上。
他仰起头,凝望着夜空里的那轮明月,下意识去想一个问题。
——如果我还能听到你的声音,此时的你又会和我说些什么呢?
……
……
天地间存在着无数个问题与答案,人的一生绝大多数时候总是受困其中,不得而出。
顾濯如此。
白皇帝亦如此。
与余笙在冬末告别以后,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孤寂与难过便也在所难免。
然而道心终将在这种痛苦中得以宁静。
在这以后,白皇帝开始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不是杀死顾濯。
这当然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但却不是他想做的事情。
与余笙无关,更不是惺惺相惜之类的无聊理由,而是他有着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那件事具体落在纸面上,是以大秦最高规格去往白帝山的队伍,是在太监首领亲自监察下修筑的崭新阵法,是还在不远后的将来的那场祭祀。
然而就在所有人包括皇后都以为他正在操心此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离开神都。
天下地上,无人知晓。
就像观主曾经说过的那样,白皇帝在这数十年间不曾离开过一次神都,把自己坐成一尊圣像。
过去的他不愿离开,是因为没必要给予观主这样的人试探机会,不代表他做不到。
如今旧识死尽,新人未至,白皇帝自然拥有着人世间最大的自由。
离开神都后,他去了望京。
根据记载,自迁都后白皇帝再也没有踏上过望京的土地,甚至没有再看过这座旧都城。
这些都是真的。
故而当白皇帝与望京重逢时,很难没有感慨。
夏日未至,春雨依旧绵延。
他戴着斗笠,递出提前准备好的路引,在守城士兵的询问中,给出回家两个字作为答案,步入这座旧都城。
望京与白皇帝记忆中几乎没有区别。
——这座都城早已在多年以前便已死去,就连苍老也都有心无力。
白皇帝走在街上,依循着旧日里的记忆,去到长洲书院。
百年间的诸多变故,让这座他记忆中的繁华学府变得无比落寞,门庭极冷。
他还记得,当年自己曾经在这座学府旁听过好些天,以见不得光的方式。
走在潇潇暮雨中,与年轻稚嫩的面孔擦肩而过,听着那些关于夏祭即将到来的紧张讨论声,白皇帝去到那座小青山前。
雨水洗后,生长在小山上的竹叶更为养眼,是苍翠欲滴。
白皇帝拾阶而上,最终站在一幢二层木楼前。
这幢木楼没有人居住,门窗都已经被贴上封条,甚至加以阵法禁制。
这是顾濯在长洲书院三年间的住处。
白皇帝站在门前,任由雨水不断滴落,扰乱视线。
“你来到望京,不只是为了通圣丹。”
他神情漠然说道:“还是因为我不可能把目光放在这里。”
言语间,白皇帝推开那扇门,步入其中。
楼内的装潢如旧,曾经有过的那些变化,都已经被复原。
白皇帝没有在乎那些,径直登上二楼,站在书架前。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书籍,看着书脊上的那些文字,识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过去的画面。
一位少年坐在桌案前,借着昏黄的灯火,随意翻阅着这百年间发生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中,那年轻人有过轻笑出声的时候,便也有过沉默不语的时刻,但更多还是平静。
白皇帝静静看着。
在某些时刻,他以神通所追溯出来的过往画面莫名模糊不清,根本无法辨认。
于是他再次确定自己有来到这里的必要。
是的,白皇帝来到望京为的不仅是久违地回家,更是想要亲眼看看顾濯最初留在人世间的那些痕迹。
——在司主死去的翌日清晨,沧州城中发生的一切变故,都已悉数呈现在他的眼前。
那其中有太多值得思考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皇帝才是离开这幢木楼。
夜雨未歇,他想着顾濯留下的传闻,去到某座大殿前方。
在传闻当中,长洲书院那位副院长的恶行,就是在这里被顾濯以道法公之于众。
人世间当然存在那样的道法。
以顾濯的真实身份,即便未入洞真依旧可以施展出来,这不是一件值得困惑的事情。
然而当白皇帝站在殿前,试图以大神通复现过去,结果却是一无所得。
“都是自然事。”
隔着斗笠,白皇帝看着雨中的道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收回目光,低头望向水洼里的那个倒影,自言自语说道:“如果是意志,未免太牵强,你们到底是如何建立起的联系,而我又该如何斩断这一切?”
第297章 被历史遗忘的名字
雨一直下,其声渐烦。
白皇帝站在殿前,在漫长地沉默过后,仍旧没能思考得出问题的答案,甚至连头绪也没有。
他并不气馁,更无沮丧之意,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就此转身离开。
离开的意义是归来。
在雨幕的掩映下,旧皇城的灯火较之平日来得更为黯淡,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在风中熄灭。
站在城门洞前的士兵无精打采地闲聊着,偶尔打起精神也是因为担忧生计缘故,惧怕朝中风波所带来的影响,其中难免带上几句讥讽意味的话。
“皇帝陛下自然是极圣明的,是千年一出的真正圣人,但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个样子,不是一个人可以改变的。”
“你难不成忘了陛下在未央宫前说过的那些话?”
“我怎么可能忘记,我当然相信陛下的英明神武,我只是不相信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而已。”
步入中年的士兵懒懒散散地靠着墙壁上,看着没完没了的春雨,声音里的讥讽与嘲弄不加掩饰。
与之争执的是一位年轻人,听着话里的那些意思,下意识想要开口反驳,不惜以激烈言辞。
然而当他想到如今死气沉沉的望京,胸口忽然有种空荡荡的无力感觉,神情随之落寞,再也没有说话。
像这样的事情,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旁人根本懒得理会,就连那位中年士兵也没落井下石的心思。
活在这座前都城中,感受着旧日里的繁华不断褪色,心中又怎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无非是年轻人依旧怀有梦想,相信着某些在遥远它方的人和事,而年长的人们则是在冰冷刺骨的雨幕中日渐麻木,再也看不见未来。
白皇帝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这些话,眼神漠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某刻,他终于走过幽暗深邃的城门洞,步入童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