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拆开这封信,目光落在信纸上与那熟悉的口吻相遇后,再无疑问。
笔迹是无垢僧,话却是来自那位她不承认的师父。
信上的笔墨主要是落在各地的风物之上,本质上就是一篇言辞随心的游记,直到楚珺看到被留在最后的那一段话,眼瞳骤缩。
不是因为她的道心太过脆弱,更非孤寂过后的情绪敏感,而是那句话太过……沉重与可怕,无论怎么想都不该被这样提及。
楚珺强自冷静下来,抿住微润的唇瓣,不让震惊流露颜面。
她没有转身离开,收起那封信在屋檐下坐着,仰头望向夜空。
不时风来,雨水落在她的脸颊上,带来深夜的寒意,随之而清醒。
正是这种清醒更让她心生茫然。
信上那句话很简单。
与复杂没有关系。
无法理解出第二种意思。
就是因为这种不留余地的直接,才会让楚珺如此这般震惊,纵是夜雨扑面亦不能静下半分心神。
——留下这封信,晨昏钟将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楚珺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平静下来,心想这算什么?
是怕我在这变乱中身死,提前为我做准备吗?
如果你是想我活着,又何必告诉我这件事,只要让晨昏钟在关键的时候护着我不就行了吗?
无数疑问自道心而生,尽皆不得其解。
楚珺睁开眼,忽然想起道主当年写过的一句话。
故人何在,前程哪里,心事谁同?
那时的你眼前所见也是这般景色吗?
黄花庭院,青灯夜雨,秋风白发。
楚珺伸出手,借雨水凝聚为镜,看着镜中自己如墨般的发丝,心想也没记得你有白头发啊。
这到底是在怎样心境下写出来的句子?
她着实想不明白,道心却渐渐静下,不再那般焦虑。
无论如何,对她来说这终究是一件好事。
远处屋檐下,自在道人看着这幕画面,神情格外复杂。
时至此刻,他终于明白观主为何在离去前特意交代让他注视楚珺。
果然。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
……
……
多事之秋,人间一片烦嚣。
元垢寺骤起又无的变故,在僧人们的低调之下,没有能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天下人的目光依旧集中在神都。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渐浓的秋意,御书房里终于传出新的消息,这让很多亲身参与此事的朝臣松了一口气,要是皇后娘娘执意留中不发,那场面将会变得更加不好看,尽管这种事情与好看本就没有关系,只不过是太多人沉浸在长时间的和平当中,对这场冲突仍旧抱有和平落幕的虚幻奢想。
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简单。
既然你们决定要谈,那就谈吧,在神都。
无人拒绝,这本就是双方早已达成的默契所在。
在这诸世家之主、天下宗派掌门与各路强者赶赴神都的时节,很多事情都会被毫无声息地忽略过去,比如阴平谢氏将要有贵女远嫁北地易水,成为易水掌门某位子侄的妻子。
世家与宗门以联姻为手段加深关系,着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真正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出嫁那位贵女是谢应怜。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被迫当众下跪认错,骄傲尽失的所谓名门贵女还有成为正妻的可能,在很多人看来,这也是谢氏于此时刻欣然应允的根本原因。
这个消息流传只在小范围流传,如今的顾濯自是一无所知。
……
……
在崖边听完那一夜的江声后,顾濯继续行走人间。
如今慈航寺不再着眼于他,兼之大秦刻意无视,这世间的风雨便再与他无关。
他可以自由地行走在这世间各处,就像余笙临别前告诉他的那样,珍惜这暴雨将至前的片刻宁静,哪怕气氛始终是压抑的。
访名山问佛寺不入道观,静心钓鱼闲来便与秋风醉眠山中,顾濯活得越来越具有诗意,越来越像是行走于人世间的谪仙。
然而他再如何远离尘世也罢,神都方面的消息总会来到他的耳边,区别无非早晚。
事实上,这区别并无影响,因为双方直至这一刻仍未有任何谈拢的迹象。
其间有不少插曲发生,比如某个白痴天真到试图提议以赌斗的方式来解决这场争端,结果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落得一个连人带椅子都被抬出去的境况。
在这烦嚣声中,唯一不变的是下场的人和势力越来越多。
很可惜的是,这些人和势力几乎都是站在大秦的对面。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大秦都有种大势将尽的味道,就像是一座将要倾塌的高山。
因为这种掩之不住的迹象,皇后娘娘或者说忠于大秦的臣子们,在谈判桌上的强硬愈发显得虚张声势,似乎只要再往前一步,胜利就会到来。
况且那位皇后娘娘最近沉默的时间愈发漫长。
怀揣着如此信心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最为明显的迹象就是近日里神都不管酒楼还是青楼,生意都在肉眼可见的变好,客人络绎不绝,纵声高歌者彻夜不绝。
极少数人对此感到奇怪,不理解事情进展何以这般顺利,直觉此中有着极大的问题,奈何身在这种越发狂热的氛围当中,不合时宜的声音总是会被掩埋。
某天,站在大秦皇室对立面的势力再多了一个。
不是谁家,就是林家。
林挽衣那个林字。
同一天,皇后娘娘的唇角微翘,笑意婉约。
第249章 证圣四十年的雪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谁知道呢?”
“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
“是啊,都是长辈的主意。”
神都某家酒楼的包厢里,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男女们时隔两年再聚一堂,岁月未曾在他们的面容上留下痕迹,眉眼间的意味却已都是萧索。
林浅水与宋景纶都在场间,因为这本就是神都世家的子弟的聚会。
人还是同样的人,区别在于这时的他们已不再以谁为主,去做那些刻意奉承的事情,而是真实地向彼此分享着自己的愁与苦。
“就连你家也站到那边去了。”
宋景纶叹息说道:“我家应该也不会坚持上太长时间。”
林浅水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说道:“旁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吗?我家的大人们对皇后娘娘一直是既敬又怕,如今又着实被外力压得狠了,宫里始终没声音传出来,能比你家守得住立场才奇怪。”
听到这句话,有人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问道:“你家……和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所周知,当初娘娘被册立为后的最大阻力,便在于她曾经有过一段嫁为人妻且生儿育女的经历。
尽管史书上不乏留名千古的君主做过相似的事情,然而那些女子最后终究都是贤惠的,如今这位皇后却是从最开始就找不到这种征兆。
这才是当初神都各方势力试图阻止称后之事发生的根本原因。
“我也不清楚。”
林浅水眼神复杂,轻声说道:“家里的长辈对这件事讳莫如深,根本不愿提及,而且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只听说……叔叔和她的感情真的很好。”
宋景纶说道:“若是感情不好,又怎会有林挽衣的出现。”
有人睁大眼睛,突然说道:“难不成你叔叔的死别有蹊跷……”
话还没说完,在场众人便已都懂得他的意思。
“这和当下的局势没有关系。”
林浅水看着那人,说道:“而且你的想法未免太过像话本里的言情故事,我不认为娘娘是这样的人。”
一生挚爱死于多年以前,仇恨铭记于心不忘,为此蛰伏沉默多年,不择手段走到今天这一步,只为亲手复仇参与当年谋杀的那些人。
是的,这个推断可以解释很多的事情,比如最符合人们美好设想中的妖后乱政,让大秦走到今天这近乎与举世为敌一步。
这也是如今神都很多民众的看法,或者说是对当下动荡局势的不安迁怒。
林浅水不这样想。
在她看来,皇后娘娘绝不是如此无趣的一个人。
那人想了想,觉得她的否定很有道理,然后无话可说。
林浅水沉默片刻后,喃喃说道:“真不知道明年春天的神都会是怎样。”
宋景纶认真说道:“无论最后怎样,你我首先要做的是活着,其余一切都是次要的。”
林浅水偏过头,望向这位自去年望京一行后变得截然不同的朋友,摇头说道:“要是在教坊司里活着,那还不如死了来得干脆。”
宋景纶微怔无言。
话至此处,林浅水为自己斟满杯中酒,起身敬向众人。
本就是故友久别重逢,都知晓或许再也没有下一次的相聚,雅间内的其余人自然不会拒绝,就此纵酒于喉。
酒过不知几巡,醉意上涌,言辞愈发无忌。
“你知道我父亲现在害怕的是什么吗?”
“谁不知道你爹是忠臣,担心的无非就是大厦将倾。”
“错了,这是我偷偷听到的,我爹和他那些同僚根本没想这些,他们害怕的是皇帝陛下赢下这一战后朝政被娘娘把持。”
“什么意思?”
“过去那些年皇帝陛下春秋鼎盛,以至于那几位皇子殿下都不敢有心帝位,直接导致太子之位空悬至今,谁也没想到局势突然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你的意思是,届时皇后娘娘可以借此为理由,直接临朝听政?”
“不错,哪怕是对陛下有无限信心的我爹,都不得不认为这场大乱过后的局势将会异常复杂,绝不是那几位不理政事的皇子能面对的,偏偏皇后在这些年展现出来的手腕,有把乱局收拾好的可能,到那时候他们就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了这事。”
“到时候恐怕要有很多人死去。”
雅间众人想到这种未来的存在,想着那位皇后娘娘的行事作风,纵使数巡酒水暖身,心中依旧生出极为强烈的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