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287节

  在此之外,还有两个消息让人们格外在意。

  据闻,归老的前巡天司司主仍然没有在这场葬礼中现身,谁也不相信他对长公主殿下的离世一无所知,那就只能是他不愿到来。

  有人因此回想起去年春末之时,神都那场最终导致巡天司被肢解的风波,想到顾濯因此而得到的莫大好处,无可避免地生出诸多猜测,认为是司主对此耿耿于怀,无法释怀。

  这件事在私下很自然地引起人们的讨论,其中不少人为此而感到担忧,只觉得司主心死如灰后长公主殿下离世,大秦的江山或许不再稳固。

  如此担忧自然是有道理的,只不过为此而忧虑的人,最终往往会放下心来,因为皇帝陛下仍在。

  只要陛下活着,天下就乱不起来。

  与此相比,另外一个流传出来的消息遭到了更多人的关注。

  ——顾濯不曾出现在葬礼上。

  自去年春天过后,举世皆知他被长公主殿下代师收徒,是名义上的师弟。

  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故而,当他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后,理所当然地招惹来诸多猜测,其中不乏认为他与长公主殿下的离去有着直接的关系,奈何这终究只是没有证据的猜测。

  怀疑带来的是寻找。

  在秦国为长公主殿下寄予哀思之时,各方势力开始私下派人寻找顾濯的身影。

  不为什么,只求有些许线索指向白南明为何而死。

  这是每个人都想弄清楚的问题。

  整个世界都在暗中寻找顾濯。

  而此刻的他在时隔两年后,再下阳州,又入云梦。

  不为何事。

  只是祭奠。

  祭奠他那个名叫陆明诚的徒弟。

第235章 自夏祭始

  盛夏将尽,秋色未至。

  云梦泽远不是一年中风光最好的时节,水上舟船自然见少,颇有几分楚天辽阔的寂寥意思。

  一叶轻舟荡于水上,划破如镜般的水面,往深处飘去。

  顾濯躺在舟上,闭目似睡。

  整个世界都在寻找他,这件事他如何能不知道,但他确实不怎么在意,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孤家寡人。

  万物未曾与他绝交。

  午后阳光下,过水凉风中依然有声传来,那是时隔将近两年后再相见,久别重逢的难掩喜悦。

  “你醒啦,说起来,这次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前年和你坐一条船上的那个姑娘呢?”

  “别吵,别吵,都别吵!先让我先来邀个功,我跟你说噢,自从上次你说我刮那个风太夸张了,我这两年一直在勤学苦练,这次保证吹得你舒舒服服!”

  “……什么,你让我帮你吹吹耳朵?”

  “好吧,也不是不行。”

  “另外还有个事儿……就是我们都觉得有必要给你认真道个歉,前年那时候要是我们再稍微努力上那么一些,你的大徒弟可能就不会死了,对不起。”

  话至此处,万籁俱寂。

  顾濯睁开眼睛,望向清旷天空,摇头说道:“你们未曾亏欠过我分毫,既无半点亏欠,那就没有为此而道歉的道理,应该是我向你们道谢。”

  都是真心话。

  自这一世再见光明以来,世间万物从来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立场片刻未曾动摇,是他最为忠实的盟友,而彼此之间却没有分毫利益上的关联。

  至少如今的顾濯看不到那份利益所在之处。

  故而,在某些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已成天道。

  若非天道,何至于此?

  这些话他没有说,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转瞬即忘,因为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候,忽有声音自天光垂落。

  “七里外,有人在一艘大船上谈论你的名字,好像是那个什么万家的人。”

  顾濯神色如常,嗯了一声。

  近些天来,他都快把自己的名字听到完形崩溃了,哪里还能有什么多余的感觉。

  万家固然是庞然大物,于东南一地举足轻重,然而与慈航寺相比,便又真的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他如今已不再是两年前的他。

  自白南明处所得的万物霜天真意,近乎完美地解决天地衡带来的困境,如今的他不必再故步自封,强大也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若是如今的他重回去年春天,长洲书院那位副院长绝不可能死在金灿灿手中。

  万家家主万守义固然要比金灿灿来得更强,不仅身成无垢,距离破境更是差之毫厘,但终究也只是无垢中人,便没有杀死他的可能。

  “但是……有个老太婆好像正在骂你。”

  “骂得有些难听。”

  “简直让人气愤!”

  “你要听一听吗?”

  声音不绝于耳,顾濯无言以对,心想你们莫不是想借此机会来骂我。

  他叹了口气,说道:“那老太婆话里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吗?”

  “没有。”

  “那为什么要我听?”顾濯很是不解。

  “没什么。”

  无论轻快如风声,还是荡漾如水声,乃至于满天阳光都给出了同一个解释。

  “主要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们有点儿担心,总有种下一刻就要离开的感觉,所以我们想给你找点事情做,不管是去揍人一顿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不再像现在这样下去就行。”

  “你在这小舟上已经躺了快三天了。”

  “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一具尸体呢。”

  长时间的安静。

  不知道过去多久,顾濯动作有些僵硬地坐了起来。

  未经打理的黑发散乱在肩,微青的胡茬已经在下巴冒出,衣裳根本看不出与价格相匹配的昂贵精致,水面倒映出来的男子面孔不再如过往干净,眼神是憔悴。

  他想了想,低头捧起湖水搓洗面颊,再用衣袖擦去残存水渍。

  “那就去看看好了。”

  ……

  ……

  前年秋天,因云梦泽之变的缘故,万家祖宅被无忧山的刺客闯入,迫于无奈之下割舍巨大利益,是其近些年来最大的耻辱。

  故而自那变故以后,万家不仅耗费巨资重新修整祖宅阵法,还在暗中新造了一艘巨船,看似与寻常游船没有区别,实际上船身铭刻诸般阵法,除却没有战争兵器,与大秦军方的战舰已无区别。

  每逢家族重大议事之时,取决于与会者的人数,择一地而进行。

  就像这世间诸多大事那样,字越少问题越是严重,那么人越少商量的事情自然也就越大。

  万守义作为万家家主,如往常那般坐在主位上,那一身寒酸吝啬孤苦的味道却是来得更浓了。

  尤其是在场间争吵不断的此刻。

  “事情到底是怎么能来得这么恶心的?!”

  万老妇人全然不顾仪容,右手用力地拍打着桌子,恼火骂道:“连两百年都不到,连我这种活过当年的老不死都还没死,万家连五代人都没传下来,怎么敢让我们舍了荣华富贵,拿全家上下性命去跟他们上赌桌的?!”

  她越想越气,口水四溅而飞:“当年我万家为了大秦的江山,为了皇帝陛下死得险些断了血脉,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们一个个给生下来,战后甚至还主动给卸了兵权,千辛万苦才换来今天这一切……”

  有人忍不住打断了这话,低声说道:“正是因为我们有这一份劳苦功高,说的话可以被皇帝陛下听到,那些人才非要我们站出来。”

  听到这句话,万老妇人更是怒火攻心,险些两眼一黑。

  她眼神空荡失色无光,再一次呢喃着重复不久前骂过的那些话。

  “顾濯此人当真就是一个贱种,长洲书院传承千年不败,结果这人一来前后两个院长全死,死得毫无体面可言,一个暴尸荒野,一个被人开膛破肚,天煞孤星都没他这么可怕。”

  “现在连长公主殿下都因为这人死了,害我万家沦落到现在这种境地当中,一个人怎能来得这么畜生的?”

  “要是让我找到他,我定要把他折磨到浑身有疮,遍及口舌,日夜楚痛,求死不得……”

  听着老妇人的碎碎念,在场的万家众人愈发来得心烦意乱。

  万守义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只觉得自己从神都好不容易赶回来,便听到这种脏话真是恶心至极,摇头打断说道:“谈正事吧。”

  “正事?还有什么正事能谈的?”

  “现在情况还不够清楚吗?还有什么好谈的?他们不就是要我万家站出来,去上奏让皇帝陛下重定夏祭的规矩,夏祭那是什么?是陛下留下史书上的功绩,是陛下留给大秦的千秋鼎盛之基!”

  万老妇人声音骤然抬高,尖声嘶吼问道:“事情成了也就罢了,不成呢?他们不见得有事,他们可以和皇帝陛下谈,可我们这些被推出来的出头鸟肯定是要家破人亡的!”

  在场无人回应,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其实就是一堆废话。

  就像话里说的那样,对方给予万家的建议十分清楚,便是向皇帝陛下提议修改夏祭的规则。

  甚至连理由都为他们想好了。

  夏祭为造福天下苍生之举,然而在过往百余年间,历届夏祭中不乏偏颇失正之时,让人为之忧心忡忡,思前虑后,为求造福后人,理应行改革新造之事。

  至于如何改革新造,让夏祭焕发新生,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让天下人都参与进来,如此方可得出最好的办法。

  换句话说,这其实就是让夏祭不再成为大秦一家之事。

  从考试的内容,到考生的适龄范畴,再到各家宗门的名额,再再到考试期间的监管人选……全都是可以被公平公正的地方。

  问题在于,这绝不是皇帝陛下想要看到的事情。

  邀请万家站出来的那些人对此十分清楚,故而他们才需要万家成为过河卒去试探大秦的虚实,皇帝陛下是否强大一如往昔。

  至于为什么事情落到世家门阀的身上,原因并不复杂,当然是因为弱小。

  ——百余年前那场大乱中,道门与朝廷在玄都决战之前,最先做的准备就是对各地的世家大族开刀,避免黄雀在后的事情发生。

  “那就拒绝好了。”

  万守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厚的疲惫:“继续维持现在的立场,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这封信不是从和尚庙里送过来的。”

  房间一片死寂。

  就连万老妇人都不说话了。

  从某间寺庙里送到万家的信共有两封,都是阅后即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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