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278节

  朝霞洒落在她白净的脖颈上,如水般浸没漂亮的锁骨,耳垂被阳光映出可爱的暖红,那些细微的绒毛正在轻轻地晃着。

  她的神情格外平静,因为认真,以及专注。

  山道已在前方。

  余笙迈步,踏上第一个石阶。

  顾濯随之而行。

  盛夏朝阳里,有寒意悄无声息而生。

  ……

  ……

  登山不是容易事,尤其天琼峰上阵法无数,时刻变幻。

  哪怕万变不离其宗,但终究也还是在变,那登山的人就必须要随之而变,如此方能安全通行。

  故而顾濯和余笙总是走走又停停,这一刻驻步原地彷如沉醉风景中的游客,转眼间却又步履飞快,弃沿途美景不顾。

  要在禁制未开的天琼峰上行走,不落入暴露或者身死的境地当中,必须要对万物霜天劫这门皇室功法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又或者是自身的道法造诣已至演化万类的境地。

  这对两人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于是山道有话。

  与过往将近三百六十天里不同,这一次他们的谈话从最开始就是认真的,严肃至极。

  “有些话我该和你说了。”

  余笙忽然说道:“这一年来,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杀死你,让你死在天琼峰。”

  听到这句话,顾濯本以为自己会十分惊讶,然而心湖仅有微澜升起,几近无波。

  “还真不怎么意外。”

  他沉思片刻后,不太确定说道:“可能是我认为这个想法是有道理的?”

  “本来就有道理。”

  余笙静静地看着前路,理所当然说道:“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极好的选择,诸多潜在的麻烦都会随着你的死亡而被直接斩断。”

  顾濯叹了口气,感慨说道:“这事还真没办法否认。”

  “在天琼峰杀死你,我有超过五成的把握控制住事态的发展,让你死得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天地所知。”

  余笙的声音越发淡漠。

  她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在坚持登山,不曾多看一眼身后。

  顾濯很平静,说道:“五成的把握已经足够,值得去冒险。”

  余笙继续说道:“杀你这件事主要是在离开将军府后开始思考的。”

  顾濯接过话头,说道:“难怪你当时突然开始要隐藏身份,再又无所事事地到处开始闲逛,原来都是为了甩掉可能落在身上的目光。”

  余笙用鼻音嗯了一声,是承认的意思。

  “生气吗?”

  “我在笑。”

  顾濯微微笑着,坦然说道:“或许你不往这个方向去考虑,不思考如何该怎么杀死我这件事,才会让我真正感到意外?”

  余笙挑眉问道:“这是赞美还是诋毁?”

  顾濯的笑容很是诚恳,说道:“我认为是一次基于客观角度的冷静判断,与这种主观的词语不存在任何的关系。”

  言语间,两人行至一处石坪。

  有薄雾自天边飘来,弥漫此间,淡了朝阳洒落的温暖。

  不知何时起,顾濯与余笙已然并肩。

  山道藏在雾里,若隐若现,仿佛通往仙境的道路。

  “那你有想过吗?”

  余笙说道:“该怎么面对我要杀死你的这种可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依旧是平静使然,半点尴尬都没有。

  顾濯诚实说道:“要是说没想过未免太假,但的确没有往太深的地方去想,因为不愿意。”

  余笙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更因为你始终坚信一句话。”

  “嗯。”

  顾濯笑着说出了那句话:“怀疑是一切不幸的开始。”

  接着,他补充说道:“决定相信就该相信到底,或许在别的地方我时常犹豫不决,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始终如一。”

  听着这话,余笙沉默片刻后,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

  顾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遍,摇头说道:“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不认为你会杀我。”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他踏上那条氤氲着雾气的山道,与朝阳无法驱散的寒意一并到来的,还有诸多复杂至极的强烈情绪。

  这些情绪来自于顾濯拜访过的坟墓,是恨是爱,是怨憎是悲愤,更是求不得。

  逝去的潮水再次到来,不断拍打着他的道心。

  余笙说道:“既然你并非全无思考,那你可有想过让我陪着你一并死去?”

  顾濯很是无语,叹息了一声。

  “所以你就一点儿都不觉得这句话太过言情了吗?”

  他很认真地思考许久,最终说道:“像这种关乎到生死的问题,只有在死亡真正到来的那一刻,我才能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怎样的一个选择,在此之前都是虚假。”

  余笙心想你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做过相似的选择了。

  旧事不必重提,少女假装无知,问道:“是吗?”

  “嗯。”

  顾濯诚实说道:“又或许只是我不想给自己后悔的时间。”

  余笙沉默片刻后,自嘲说道:“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总归是要把事情做完再去后悔的。”

  阳光刺破峰上薄雾,再次洒落在两人的身上,带来真实的温暖。

  山道愈发崎岖,又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石阶变得高低不一,往上的路越来越不好走。

  天琼峰顶还远在看不见的天边。

  “看着天边,死在眼前。”

  余笙若有所思说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句话也是你说的吧?”

  顾濯很是无奈,认真说道:“不是死,是似。”

  “死这个字更好,更能描述修道之艰难,处世之不易,活着的痛苦,似这个字太过普通。”

  余笙根本不在乎他的纠正,漠然说道:“所以你现在该给我一个答案了。”

  “什么答案?”

  “立场。”

  顾濯更加无奈,尤为厌烦,说道:“为什么非要选一边来站,我想当墙头草都不行了吗?”

  余笙想也不想问道:“你是废物吗?”

  “如果你是废物,那你当然可以做墙头草。”

  她的语气莫名变快,看似平静,实则不满:“我根本就不用再去想那么多,只要你愿意点头,我今天就能和你成婚洞房,谁也不会对我多说半句话。”

  顾濯好生感慨,说道:“原来废物还有这种好处。”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但你不是废物。”

  顾濯说道:“我该遗憾我不是废物?”

  余笙停下脚步,偏过头望向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认真说道:“给我一个理由,让你置身事外的理由。”

  听着这话,顾濯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至阳光不再红暖,他才找出了那个答案。

  他微笑说道:“因为我要死了。”

  ……

  ……

  “人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重来一遍。”

  顾濯的声音如常温和:“因为我快要死了,所以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我想要幸福美满地活下去,便不想参与到任何一场风波当中,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余笙沉默不语,看着他的眼睛,确定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片刻过后,她说道:“原来你也要死了吗?”

  话里有一个也字。

  顾濯听得清楚,于是明白话里指的那人是白皇帝。

  这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但他终究还是有些伤感。

  山道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余笙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不满意你的理由。”

  她说道:“但我接受你的理由。”

  话里没有任何情绪,每一个字都咬得那么标准。

  顾濯想了想,说道:“谢谢。”

  余笙沉默片刻,继续登山,最后说道:“你都快要死了,又有什么好谢的。”

  ……

  ……

  峰顶已然进入眼中,不再位于天边,但实际上还有着约莫三百余丈的高度。

  登山的路从来都不是径直的,山道迂回起落,彷如长蛇缠绕。

  随着高度的不断上升,阵法禁制给予顾濯和余笙的压力越来越大,让他们无法再继续轻松下去。

  不知不觉间,日至中天,暑意渐浓。

  阳光穿过枝叶,在山溪上洒落片片金光,却不愿随波逐流。

  余笙坐在溪边石上,伸手捧起溪水,轻轻搓洗脸颊。

  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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