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着这片海洋的一部分，令他感到窒息和不适。
他紧了紧眉毛，又察觉到天空的异常。
天穹之上，是一片深邃且扭曲的颜色，似乎将无尽的黑暗和深蓝融合在一起。
天空中没有星辰，也无月亮，只有一些奇异的、流动的光点，闪耀着更为浓郁的黑暗。
他的身边，许多嘈杂的噪音有如实物般涌动着，饱含着挥之不去的恶意和邪恶的呢喃，仿佛与生俱来的背景音。
在这片满是恶意的海洋中，他几乎要被淹没。
而此时，D-14134也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就是黑影所说的「力量」。
人性中的负面，囊括一切罪恶，如绝对的黑色一般吸收着所有光线，伴随着人类这一物种从出生到入死。
他试图张嘴呼吸。
可似是新手保护期已过，仅仅只是张嘴，胸前就传来无法抑制的剧痛、鼓胀。
仿佛世上所有东西被捏扁、折叠、压缩，然后死死挤进去。
对于一间牢房来说，一下子塞进这么多数量的囚犯已经远远超出它的极限。
苦苦挣扎的心脏就像块被嚼过千百遍的口香糖破烂不堪，吹出的气泡已经膨大到了极限，稍有差池就会爆裂开来。
他猛地抬手，用力锤击胸口，一下一下，似乎这样就能让囚犯晕眩，就能强化临界的心脏。
他的身躯起起伏伏，像是在与整个人类自诞生以来的全部恶意相抗衡。
这处于极端的危险之中，D-14134自认为这和在悬崖踩独轮车差不多，也许几分钟，甚至几十秒后，他就将抵达真正的极限。
“你撑不了多久的。”
黑影的声音传来，与之一起浮现的还有它那扭曲的面孔。
“你真的不会认为这自不量力的办法可以成功吧？”
D-14134紧捏住胸前的衣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没有回答。
“你为何要这么做？”它嘲讽的声音再度响起。
“就因为那个特工？”
“想清楚！他只不过是在利用你！想让你偿命！榨干一个D级人员的价值！”
D-14134脖子肌肉快快紧绷，仍没有回答。
“他们连一个像样的名字或代号都没有给你，只是一串字母数字。”
“你还记得你原来的名字吗？恐怕连你都不太清楚了吧。”
“还有人会记得吗？”
D-14134突然睁开眼睛，强行转动脖子，看向那张飘在海面上的黑脸。
“有的，基金会全都有记录。”他反驳。
“当一个D级死去后，管理人员会把他的编号和原名归档。”
黑影顿时安静。
它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一时间被他的这番话噎住了。
或者说，无FU*K说。
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蠢货之外，还会有人给它相同的答案吗？
一串数字？嗯？基金会记得？这是什么狗屁回应？
简直像是找不到答案时，强行从犄角旮旯找了些东西拼凑在一起，堆满答卷那样。
D-14134又笑了起来，配上他那撕扯的表情有些滑稽，但他不在乎：
“不管是D-14134也好，还是我原来的那个名字也罢，它们全都代表着我，而不是其他人。”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能代表你自己的东西总是好的。”
“而且从某个角度来说，D-14134更是独一无二的名字——普通的姓名还可能会有重名，不是吗？”
他甚至眨了眨眼。
随着对话的推进，他的语气也从先前的断断续续，到现在的越来越稳。
整个人的状态也开始异常地好转，那些脑海中的混乱、折磨、呓语，以及心脏那难以承受的膨胀、撕裂……
纷纷变得不那么痛苦，好像可以接受。
就连身下海洋——那人类最深处恶意——给他的痛苦，也在悄然减弱。
这并不是奇迹，D-14134对此相当清楚。
「回光返照」。
他在基金会的时候，了解过这一生命的奇迹，也知晓，这将是他生命最后的一次挣扎。
大脑下达指令，人体大量合成肾上腺素，换取短暂的精神亢奋，对痛觉的感知降至最低。
而与此同时，体内原先有着各种规划用途的三磷酸腺苷全部动用，在短时间内消耗一空，提供大量能量，使机体各系统、各器官迅速获得强大动力。
换句话说，燃烧生命，换取当下的时间。
在医学上，出现回光返照的病人，80%以上都会在一个星期之内死亡，这其中又有近50%会在不到一天之内死亡。
但他的状态远比医院中的病人糟糕。
大概……
还有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
嘛……无所谓了，足够了。
足够他完成最后的步骤了。
黑影的声音仍在徘徊，似乎是想做最后的挣扎：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有什么值得的？”
“为什么？”D-14134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开始认真思考。
“嗯……就当我突然心血来潮，想试着扮演好一个英雄的角色？”
他笑了一声，像是也在为这个说辞感到好笑。
“不过如果真的让我选的话，我想当的是那种最后可以活下来，起码结局不会很差的那种角色。”
如果有选择，他当然不想牺牲自己。
一名沉睡在公墓中，名字被写进基金会的牺牲者，哪能比得上一个活着的传奇？
比起不可返回的过去，以及从未到来的未来，还是「活着」的当下，更令他沉醉。
只是……
“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也许我本来就不能演好英雄的戏份。”
“还有就是，比起基金会那帮人，你这东西更让我恶心。”
他瞪着它的眼睛，不带丝毫畏惧。
双方就这么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他又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毫无压力，无比畅快。
随即，D-14134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周围纷乱的噪音和身体传来的剧痛开始模糊，黑影那张说不出什么表情的面孔也渐渐远去……
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地板上坐了起来，背靠在那一座祭坛上。
周围的光芒越发耀眼和凶猛。
高浓度酒精引燃的火焰在木制地板上不断吞噬着、行走着，还没被它们占领的地方只剩一小圈。
D-14134知道自己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回光返照」的时间很有限，不会太久。
而他此时的状况，即使有回光返照的加成，也相当糟糕，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
毕竟，回光返照只是消减了他的痛苦，他心脏内封印的百八十号家伙，可还在不断挣扎，盼他早点死掉。
在这难得的片刻清醒中，他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终结。
他伸出仅存的手臂，抽出拴在腰边的枪，里面还剩下最后一颗银弹。
它说的没错，这是个蛇吞象的计划，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自己真的能扛下来。
他要的只是那一刻足以喘息的时间。
他把枪口顶在胸口部位，感受到心脏杂乱的跳动从枪身传来。
……
直到这一刻，再怎么愚钝，再怎么不知道如何对抗「异常」，消灭黑影们的观众。
都知道这个男人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这样也好。”
“您可以休息了，D-14134。”
“晚安，做个好梦。”
“愿你来世不再有基金会，也不再有收容物和异常。”
也有一些泪点低，容易伤感的观众，已经变成了泪人。
比如三月七。
“呜呜……小白……”
抱着不断啜泣的少女，白玄只是轻轻拍击着她的背部，手臂微微发力，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还好替符太卜打下手的工作算完成了，此时多在这里耽搁一会儿也没什么。
白玄抬起头，望向屏幕中那个一脸平静的男人。
“向赴死者致敬。”他说。
……
对不起……
他想对它说，但遍布137全身的剧痛让他无法张口。
我本来以为可以带你逃脱这里，免于这场灾厄……
实在对不起，我让你承受着这般本应几百个心脏承受着的……
我让你失望了……
我现在无法为你做些什么，身子一动不能动……
我马上就要死了，它们肯定会把我拽下地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