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神教也是一样,能叫人突破那个界限。孔幼心,你修道是想要求长生,还是想要去妙境?”
在教区之内,这也是一个极犯忌讳的问题。就好像在三千年前的时候有人问,你做官是想要求富贵,还是为了陛下?
孔幼心想了又想,到底还是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过要去妙境的事情,我就是想活得久一点,也许就能想明白了。”
周襄放开被子,叫它们滑落在身边,朝他一点:“好。看来你很适合跟我到外面去。”
孔幼心又愣了:“外面?”
周襄笑着看她:“对,教区之外。要是能去,要是能叫你不仅仅修到炼神,还能修到还虚、合道,你想不想去?”
孔幼心垂下脸,往两旁瞥了瞥。她现在不知道师父是在随意问,还是在试自己的心性了。想了想,只说:“师父,我们不是不能到外面去吗?本教跟外面有约定,三十年之内不出教区的。”
“徐倩跟你说了那三十七位老祖宗要寂灭的事情了没有?”
“……嗯。”
“教里要对付太一教,血神教也要对付太一教。可惜如今域外天魔降世了,就无法再等三十年了。可约定是规矩,六部大帝以身合道,也是规矩。用大帝名号说出来的规矩,就必然是要守的,连大帝都不能不守,要不然就是反噬自身。”
“所以六部的合道老祖宗们以身牺牲,要用寂灭之后的遗蜕帮一帮血神教对付天魔。这些遗蜕呢,总要有人送出去——这个人就是为师。所以为师就要出教区了。不过我缺个人作伴解闷,又常在净月潭看见你,知道你跟别的道徒是不同的。那么孔幼心,你愿意跟我一起出教区去吗?”
愿不愿意?她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做决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孔幼心就只能怔怔地看着周襄,说不出话。隔了一会儿才忽然想到:“可……可是师父,你和我,不也是教区里的人吗?不也是玄教弟子吗?我们也不能出去的啊!那我们是要叛教吗……不对,叛教也是不能出去的啊……”
周襄忽然从榻上跳下来:“把药放在那儿,跟我来。”
他抬脚走了出去,孔幼心只能连忙把托盘放在地上,跟了过去,然后意识到周襄是要带她上山——不动山的“上山”,本教祖师爷周尔飞升得道的“上山”。
周襄在前面走得很快,孔幼心要近乎小跑才跟得上。她想过许多次“上山”会是什么样子,但在经过山门之后,发现一路上都很荒。这是一种未经人工修整的荒,与她平日里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
最初山路两边还有蔓生的草木,渐渐的草木不见了,只剩下裸露的土地、石块。地面好像被天火淬炼过,焦黑,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等跟着周襄疾走了两刻钟,终于到了山顶时,孔幼心看到全貌了。
跟她想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山顶就是一片黑色的、亮闪闪的平地,光秃秃的。在这片平地的正中有一座小小的房子,但说是房子太小,说是神龛又太大——比周襄的个头要高一点,覆着金色琉璃瓦的屋顶之下是四面墙。那墙像是暖厅的墙,其实是两扇对开的门。孔幼心觉得那无匾无额的小房子里可能只能蹲得下一个人……
祖师爷得道飞升的地方就是这样子?这就是祖师爷曾经的静堂?
周襄走到那小房子门前停住了,说:“过些日子,宗老们就要在这里寂灭,他们就要在这里拜我。孔幼心,有件事你没有好奇过,咱们不动山的静堂,怎么哪里都没有大帝的塑像或者画像?”
“因为大帝不许拜像,大帝是道运,是……”孔幼心愣了愣。她从前没想过这些事,现在回忆起来,上山之后也的确没有参拜过五岳真形大帝。她从前觉得是自己上山时日短,还没有经历过大礼、大典。可现在一想,好像也从来没有被要求向大帝祷祝、发愿心……
嘎吱一声响,周襄把面前的两扇门打开了,然后站在原地向里面看。
孔幼心往旁边挪了一步,也向里面看。
里面有两个东西。一个是一尊塑像,看起来已立在这里许多许多年,表面剥蚀,细节模糊,连鼻子都掉了。这尊塑像在屋子的正中。
它身前还有一个东西……初看的时候没分辨出来,再看才知道是什么了。那像是一具干尸,黑黝黝的皮肤完全贴着骨骼,瘦瘦小小的,低头盘坐在地上。
“这个是东皇太一。”周襄朝那塑像扬了扬下巴,“这个就是咱们的祖师爷,我的老祖宗,周尔的肉身遗蜕。”
“啊?!”孔幼心猛地避过脸去,不看那尊东皇太一的塑像。下一刻反应过来,一下子跪倒在地、对着祖师爷的遗蜕,不敢说话。
周襄大笑起来:“你是在拜太一,还是在拜祖师爷?”
孔幼心又慌了,连忙侧了身子,只对着周襄。
“起来吧。”周襄叹了口气,“其实你拜太一也没错。我是不动山静堂的堂主。但我这个堂,不是总坛那边坛下的诸堂,而就是这个——”
他指了指那间小屋子:“这间静堂的堂主。不动山上,我,你们,所有人,其实都不是教内弟子,不是五岳真形教的弟子,而该算是太一教弟子——自然不是如今这个太一教,而是祖师爷尚未成道时的那个太一教。”
孔幼心瞪大眼睛:“……为什么啊!?”
“因为祖师爷从前的确是太一教弟子,是业帝的弟子。祖师爷成道之后,成就真仙之后,也还是太一教弟子。不动山是祖师爷得道飞升之地,没错。但这个得道指的是证了真仙道。祖师爷证金仙道,创立五岳真形教的时候,就是在总坛那边了。”
“你们入门的第一课,就是叫你们恪守规矩。这也是规矩的一部分。不动山是五岳真形教祖庭,总坛那边的五岳山,则是五岳真形教的本庭。”
“所以,孔幼心,为师是太一教弟子,你们也是太一教弟子。为师可以经东陆、将三十七位宗老的遗蜕送去血神教,那里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你这回要不要跟为师出去,历练一遭?”
第399章 叫你乱说话
“五岳真形教是与东陆妖族交往最密切的。因为妖王们要划分地盘,但是不精于测算,常常由于边界起争端。于是教里就派人去东陆划河道、起山脉,给他们造出地盘的边界。经年累月下来,靠着中陆近的几个妖王也就跟教里熟了。”
周襄说话时手里捻着一枚碧血丹。这一枚丹药他已经捻了五六天,却就是没有服下去。
孔幼心听他的话时则紧紧抓着衣角,其实也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因为她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正站在去往教区之外的船头上。
两人所乘的船就是教内的那种铁壳船,操船的是教内弟子——之前载着两人从风梧渡到东陆,又一边沿岸航行一边在陆上取得补给,过了十九天之后再转向西行。
如今已在海上向西走了九天,能看到远处的海岸线了——又回到了中陆,只是不在教区之内了。
这艘船需要五人来操船,但现在两人身后还围了十一个人。其中一人听了周襄说的话,立即说:“堂主说得对,显然都已经烂熟于胸了。只是小人还是要再问堂主一句,周家所在的荡寇山是何时建成寨子的?周老太公又是哪年去的荡寇山的?”
周襄想都没想:“业帝成就真仙的时候是建元九十六年,之后又四十九年,六部的大帝成就金仙了,天下的战火就是那时候开始的。我家先祖周方在一四五年到了荡寇山——原本是业帝军中的破虏军校官,奉命在那山上驻扎建堡的。”
“当时那山没名字,先祖就给山取名荡寇山。但建堡之后真形大帝以神通在那一带筑起了堑山,荡寇山就被围里面了,人不得出入。先祖带人走出大山之后,觉得业帝大势已去,于是又带人回去了。收拢偶然逃至山中的难民休养生息,就有了如今这隐世的周家。”
他迎着海风笑了笑:“其实这些记得准才不好。三千多年了,这种事谁说的清呢?记不准才对吧?”
身后那人说:“堂主所言极是。只是别的好说,但这周家是的确有的。五十多年前来了本教中。周家的族谱也未曾遗失,这些都对得上。万一真遇到了熟识他家的人,不至于露出破绽。”
周襄又笑了:“中陆这么大,教外的人也不多,要是能遇到认识这家的人,倒不如想我直接遇到了那个李无相。”
那人脸色微变,一拱手:“堂主,容小人再多嘴——堂主上岸之后,不能总提那个人了。那人已是大劫剑的元婴,又承有真仙果位的气运,还曾有太一真灵附体,已不能算是凡人了。这种人,但凡多提一句,可能都要牵扯因果的。堂主更不能多提如今那位太一教主,因为说起来堂主你其实也是……”
周襄摆摆手,又在自己脸上拍了拍:“好,是我多嘴。徐师弟不用再叮嘱了,我以后不说就是。”
这人忧心忡忡地往后退回人群,另一个人又立即上前一步:“堂主,容小人再叮嘱几句,教区之外东南西北的饮食风俗各有不同,荡寇山的周家人平日以面为主食,极少吃米。但咱们要上岸的地方以米为主食,又极少吃面。堂主你到了之后……”
“……通常把布鞋放在包袱里的,平时行走多穿着草鞋。要进城、或者要去拜会要人,才会把布鞋穿上……”
“……甚少有洗浴的习惯。但正因为如此,要是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或者在冬天见到了温泉之类,是一定会去洗一洗的……”
“……堂主切勿怜悯、施舍路人。所带着的东西,绝不能轻易送出去,即便是一口吃的也不行……”
“……堂主,这两种花你再认一认,这两样你上次认错了,中陆的游侠散修是绝不会认错的,因为一种是救命的药,另外一种可以用来……”
离岸越来越近了,这十一个人争先恐后地叮嘱,吵得孔幼心的耳朵疼。但周襄倒是没有不耐烦,脸色平静地一一回话。等铁壳船在靠近岸边的浅水中停下来,这些人才终于安静了。
周襄一步踏上船舷、当风而立,问:“诸位师兄弟还有教我的吗?”
十一个人不说话了,操船的六人也走上甲板。他们一言不发,不约而同地跪下,向周襄拜了拜三拜。领头一人声音竟有些哽咽:“堂主一路保重!”
周襄向孔幼心伸出手:“来,走了。”
孔幼心看看远处那漫着海浪的白沙滩,深吸一口气,把手递了出去。下一刻只觉身子一轻,耳畔风声呼啸,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落在沙滩上了。
船上的玄教弟子站起了身,又向着两人遥拜,随后铁船调头离去。
在船上的时候,孔幼心还只是忐忑。可现在看到铁船调头走了,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离开教区了,身处蛮荒恐怖之地了!
她转脸往四周看。今天是个好天气,秋日高悬。这海滩的沙子是白沙,从未有人踏足,看起来就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玉。向远处看,距沙滩百多步之外,地上的草逐渐茂盛起来了,之后就是高高的密林。
现在是中午,但那林中还弥漫着淡淡的雾气,看着十分幽暗,仿佛里面隐藏着的全是杀人不眨眼的游侠、散修,甚至三十六宗弟子、太一教的剑侠!
周襄在沙滩上来回走了几步、跺了跺,又坐下来用手捧着沙子,叫细沙从指缝中流出:“你瞧,这就是海边的沙滩,有趣。”
孔幼心不敢接话。觉得好像说了话就会惊动什么东西,因为这里实在太安静了。
“怎么,你怕了?现在怕还来得及,我可以把他们叫回来。”
她是怕了。不过不是事到临头才打起了退堂鼓,而是压根儿就不想来!
那天周襄问她是不是想要修长生,又想不想找到突破界限的法子——前一个问题,她心里的答案是“是”。但后一个问题,她压根儿就没想好。
可她知道师父似乎是很喜欢自己“上进”、“与众不同”的这一点的,便想着师父可能跟老家的那些酒鬼一样,总喜欢说些大话,不至于真的把自己带上,于是也说了“是”——就只是为了讨取一些师父的欢心而已!
然而第一个问题说了“是”,第二个问题又说了“是”,等接下来师父再问的时候,她就不能不说“是”了——因为他每一次问的时候眼中都隐含赞赏之情,甚至还说“没想到这么些年来竟然是你这个小道徒与我脾气相投”!
她就是这样被自己和师父逼着来了的。一直到刚才站在船头的时候,她还在做梦似地问自己:啊?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啊!?
“没有,师父,我没怕。我只是在想……教内师兄们刚才应该都是很钦佩师父你的,才会那样……”
周襄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他们可不是钦佩我,哦,不是钦佩我这个人,而是钦佩我身上的血——我是老祖宗的血脉,按着业朝时候的说法,就是隐太子。我甘愿跑到这里来,他们自然钦佩了。不过他们拜的也只是老祖宗、大帝而已。”
他现在似乎心情极好,一下子跳了起来,眯眼往远处看了看,又一指:“那里是东丹,应该有一座大城。”
再转过身朝另外一边一指:“那咱们往那边走。那位之前在大盘山一带,咱们要避开那边。先沿着这海边走,然后折返向北——咱们两个先把靴子换上,要不然在这沙地上走,脚底全是沙子。”
孔幼心又把身上的大包袱放下来了。刚要解开,愣了愣:“师父,船上的师兄说我们做游侠的赶路的时候应该穿草鞋的。”
周襄笑笑:“那是他们的想法。我倒觉得我既然是周家的传人,自然从小锦衣玉食,是要穿靴子的。别废话了,取出来,你自己也穿上。”
孔幼心只能把包袱解开,取出一大一小两双靴子。大的侍奉着周襄穿了,小的自己穿了,然后又把包袱背上去。
周襄迈步向前走,她就在后面默默地跟着,略侧着身子走。走出十来步就忍不住往后看一看,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
周襄走了一刻钟,心情似乎越发畅快,一抬手把发髻撤散,晃了晃脑袋,忽然开始放声高歌。唱了一会儿之后再转脸看孔幼心,却见她眉头皱得紧紧的,眼中含着泪光,像要哭了。
他不唱了,往后退了一步跟孔幼心并着走,笑问她:“哦,你是真怕了?”
“师父,我没……”但就说了四个字,胸口胀着的一口气把后面的话给挤到一边了,她轻轻地嗝了一声,眼泪真流出来了。泪一流出来她就知道不好,做势要下跪。
周襄一把将她扯了起来:“你怕也没什么所谓。我不但知道你怕,还知道你可能并不想来。”
孔幼心一愣:“师父……”
“你这种小姑娘有胆子来教外,才显得天下无有英雄了。不过我非要带上你,也不是为了捉弄你害你,而是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却看得出来。带你出来了,要是你能活下来,往后非要谢我不可。”
孔幼心说:“是,我自然是要谢师父的。”
周襄摇摇头:“你这小道徒言不由衷。我告诉你吧,你以为你待在不动山上,一辈子只能像我一样修到炼神,然后就等着寿元尽了、死了,就是不怎么好的一辈子了?”
“乔艺给你们讲课的时候没说过吗?你们停留在炼气境界,用不着等寿元耗尽,这是青春寿元将要耗尽了,就要去填棺了。”
孔幼心睁大眼睛:“啊!?”
“没讲?你再在山上待上一年就会讲了。或者说,即便你之后有了什么奇遇,修到炼神、修到还虚、甚至修合道了,你觉得飞升妙境是好事吗?”
孔幼心心头狂跳,又恨不能把耳朵堵上了。这些日子周襄私下里跟她说了许多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话了,她也只能用“出了教区、大帝或许听不到”来安慰自己。可现在师父竟然又提起妙境——现在她除了觉得身后有什么人跟着,还觉得大帝在天上看了!
“是……是好事啊师父。”
周襄不说话了,脸上的笑意也没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仍旧放缓脚步走。孔幼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话惹他不高兴了,但又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
这么又走出一段路之后,周襄说:“你知道为师为什么只能修到炼神境界吗?炼神境界,在这边就是金丹——教外的人自己打熬筋骨,许多都能修到金丹。我在不动山有棺山可用,知道为什么我只能修到炼神吗?”
这个事情大家伙儿私底下倒是真的议论过。
不但议论这个,还在议论为什么自周尔大帝之后,大帝的血裔似乎都资质极差——三千年间还虚境界也只不过出了五位而已,余下的,几乎都是炼神,甚至还有不少炼气的!
道徒们的看法是——
“你们说的是,大帝成道的时候把周家血脉的气运都耗尽了,因此再出不了一个资质好的,是吧?”
背后说什么师父都知道。孔幼心没法儿再说不是了,只能默不作声。
“其实资质还是很好的。老祖宗的资质那么好,之后婚配又娶的是资质更好的女子,怎么会不好呢?只不过周家每一代人生下来之后,都要至少废去三回修为,直到修不成还虚为止。为师我就是资质实在太好,足足废了五次,结果还是修到炼神,差一点就要还虚了。”
要在从前听到这些话,孔幼心就会觉得惶恐。可这些日子她已经听周襄说了许多对大帝不敬的话,再听到这些,竟然不怎么慌了。她心里跳出来的一个念头就是——教内的争斗!总坛的老祖宗们不愿意叫大帝血脉再执掌本教,因此才这样逼迫的!
“你觉得是教内的争斗是不是?”周襄问。
孔幼心不敢想了。
“倒是跟教内没关系。总坛的人是盼着周家血脉掌教呢——另外五部可都是大帝血脉掌教,而本教不是,这就差了点儿什么。所以,大帝血脉不好屈居本教教主之下,因此才有了不动山的静堂,你我才算是古太一教的弟子。”
周襄说到这里,转脸看她:“是我们自己做的。自己废去修为的。历代祖先都有遗训——先是说,大帝血脉绝不可修至合道境,之后变成了还虚境,等到了几百年前,就变成了炼神境。”
孔幼心忍不住了:“为什么啊?”
周襄笑笑:“我怎么知道?祖训就是了。或许是不想叫本教变成周氏私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