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264节

  孔幼心立即跪下:“我……我昨晚下值之后就去山下净月潭了。乔师兄,你昨晚叫人找我了吗?”

  乔师兄皱眉看着她:“净月潭是你去的地方吗?你入门不过两年,只是本堂道徒,身份比差役高不了多少,倒是学会去沾染洞天福地的灵气了?入门的时候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堂内不是你们乱走的?”

  孔幼心瞥了一眼屋内的十几人——他们都在忙着,充耳不闻,只是动作变得轻了些。

  她就把脑袋又垂了垂:“师兄说过的。我昨晚就是……去看一看。”

  “你们是越发无法无天了。你们在底下,在那些仆役面前叫什么大姑娘二姑娘、三公子四公子的我不管,但记好了,在这里,我的话就是师父法旨!往后我再叫人传你传不到,你就下山去吧!”

  孔幼心的心砰砰地跳,被训斥得脑子里都发懵了,就只能说:“我记住了,乔师兄。”

  乔师兄转身走开,走出两步又停下来:“你起来吧。你也不要怪我今天脾气大——这几天堂内忙得很,你们也都知道有好些位祖宗都来了,咱们丹房别的时候出点岔子,师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但是这几天要是出了什么事,师父怎么跟坛主交代?到时候咱们都不好过。”

  刚才被呵斥的时候孔幼心脑袋里一片空白,到这时候听乔师兄语气温和了,倒是反应过来了。鼻子一酸,才感觉到委屈,但没敢哭出来。从地上起了身,赶紧走到一旁的案边去捣药。

  他们的师父周襄每天早上都要用香泥丹,这丹药还必是要新炼出来的,要不然味道就不对。通常来说一天只用四丸的量,可孔幼心看着今天的料,却好像要炼上几十丸。

  在她身边的就是“大姑娘”徐师姐徐倩。等乔师兄在丹房里巡视一圈、各个叮嘱一番又出了门,孔幼心才问:“你们昨晚就上来了啊?”

  “嗯。”徐倩边忙边说,“睡到一半被叫上来的,忙了一宿了,已经制了百多丸了。你倒是会躲清净,现在快弄完了。”

  “我不是……”孔幼心想了想,“今天怎么要这么多啊?能把堂里每间屋子都放一丸了。老祖宗们不是只来了几十个吗?”

  徐倩压低声音:“你看看咱们丹房里。”

  孔幼心转脸看了看:“怎么了?”

  “咱们丹房火房水房金室加起来百多个人,就伺候师父一个人。下面的仆役上千人,就伺候咱们这百多个人——你猜猜一位合道的老祖宗要多少人伺候?”

  “啊……”孔幼心愣了愣,“还有人要来?”

  “都要从总坛来的,听说有三百多人呢,都是伺候老祖宗们的,今天就该到了。”

  “……他们来咱们不动山做什么?”

  徐倩没说话。孔幼心等了一会儿,忍不住碰碰她的胳膊肘:“怎么了?”

  徐倩叹了口气:“我说你你别生气。乔师兄刚才说你说得也没错。你入了门,现在要紧的不是修行,而是多弄懂些东西。你自己修得再辛苦,能跟开棺比吗?等再过一年师父亲自教你修行的时候,棺山一开,一月抵得上你一年的。”

  “我问你,咱们不动山离总坛千里地,师父也不过……”她压低声音,“不过是炼神修为而已,为什么在这里单开一堂?咱们这不动堂还从来不少供奉?”

  “这个我知道啊师姐。五岳大帝成道之前在人间留有子嗣,咱们师父就是大帝在成道之前的血脉啊,入门的时候你们就跟我说了。”

  “那你知道咱们这不动山是什么地方吗?”

  “就是……师父在的地方呗。”

  “唉,你听好了,回去再在书馆里自己看看——不动山就是大帝当年成道的地方。咱们这里算得上是本教祖庭了,所以师父才留在这里开堂,明白了没有?”

  “啊?咱们不动山是祖庭!?”

  “所以不许咱们再往上走了。再往上走,就是大帝从前飞升的地方了。”

  孔幼心点点头,又捣了一气:“他们来祭祀大帝的吗?”

  徐倩又不说话了,孔幼心就又拿胳膊肘碰了碰她。

  徐倩往周围看了看,似是欲言欲止。但最后还是低声说:“反正咱们早晚都会知道的,等人来了,人多嘴杂,肯定要漏风——我是从师父那里听来的,你听了之后这几天先忍着,不要乱讲啊。”

  “嗯,师姐你知道我嘴最严了。”

  “老祖宗们不是来祭祀的……好像是来寂灭的。”

  孔幼心的脑袋里咯噔一声响,立即对自己说,不该打听了。可在她决定闭嘴之前,话就已经出口了:“寂灭!?为什么啊?!”

  “你小点声!”徐倩又往四周看,才说,“我是昨晚听师父说的。我昨晚去给师父送药,师父该是碧血丹吃得多了,有点发迷。我送完药要走了,师父忽然在身后说,徐倩,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平时是怎么在背后编排我的?”

  孔幼心瞪大眼睛看她:“师父??”

  “嗯。我快吓死了,赶紧跪下来说我们从来不敢编排师父。师父就坐在那里,阴阳怪气地说,‘那你们倒真是宅心仁厚了,还能忍得住不编排我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那徐倩你来说说,我身为大帝血裔,经年累月地享受教内供奉,到如今却还只是个炼神,晋入不得化虚,我是不是个废物?’”

  “我一句话都不敢说,你说我是还是不是呢?师父是我能说的吗?好在师父不是真问我的,又说,‘我明天就要去山顶,去大帝当年成道的静堂,在几十位老祖宗面前、站在他们面前,去给大帝敬香。我还要身披大帝成道时的法袍,受他们三拜,你说我威不威风?’”

  孔幼心一下子掩住嘴,低呼一声:“真的!?那真的威风啊!”

  徐倩点头:“我当时也想这么说的,可是我没来得及说。因为师父哭了……我的天哪,师父一下子哭了,说他自己不肖,说他自己无能,说本教大敌当前,他是个废人什么力都出不了,还要逼得三十七位老祖宗寂灭!”

  孔幼心觉得自己的脑袋卡壳了,过半晌才问:“师父逼得他们寂灭?什么意思啊?”

  “你别急……师父这么一哭,我就知道肯定是因为碧血丹入迷了,我什么都不敢说了。然后师父就问我,徐倩你知道当年为什么大帝要联手镇压东皇太一吗?我吓死了,恨不能把耳朵给戳聋了,就听见他说,当年是因为域外天魔降世,叫太一入迷了!”

  “幸好当年咱们六部大帝联手除灭天魔、镇压了太一。又说,这些日子天魔又降世了,但是咱们六部之前跟外面的野人说好了,说三十年之内不再叫人在野地里行走,但这件事又不能不管,所以三十七位老祖宗就只能寂灭了——咱们真形教三十七位,另外五部也是各自三十七位,都要元神寂灭,只留躯壳,送到教外的野地里去!”

  孔幼心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发抖了。她之前那三十七位合道的老祖宗三天前就来到不动山了。现在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们修为通玄,会不会两人在这里说的悄悄话,都已经被听去了?

  可她自己竟然忍不住又问:“域外天魔是什么啊?书馆里有吗?”

  徐倩摇头:“我也不知道啊,从来都没听说过啊,师父说了这些就真迷过去了,倚在坐上,就念着‘你勿想’、‘你勿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叫我别想这些给忘了。但是念了几遍之后师父就睡着了,我才敢慢慢退出来。”

  “可是我昨晚炼药的时候,又觉得师父说的好像不是‘你勿想’……反正不会是‘你’,倒像是‘李’……是个人名吗还是什么?我今天是不敢去给他送药了,一会儿你去吧,好不好?”

第398章 在这儿等着呢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孔幼心替代徐倩去给师父送药了。

  她知道徐倩不单单是怕昨天听到师父说的那些话,还是怕师父要做的事。别说玄教弟子,就是教区之内的平民百姓从小也知道,灵神的事情不要乱打听,说不定就惹上什么祸事。

  现在师父要跟三十七位合道境界的老祖宗打交道,要做的事情还涉及教内教外、灵神争斗,正常人就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了。

  可她应下来是因为两点。第一点是,徐倩就是“大姑娘”,是他们近五年这一批道徒中来得最早的。等五年过去,他们这批道徒做了正经的弟子、可以开棺了,徐倩就是如今的乔师兄,是要给他们这些同门分派管事职位的,她没法儿拒绝徐倩的请求。

  第二点就是她自己了。她很少见师父,甚至入门到现在就只跟师父说过两句话。第一句是入门时,师父问她,你叫孔幼心?她说是。师父就点点头说,不错不错,然后就去继续别人同样的问题了。

  第二句话是上个月,她偷偷去净月潭的时候遇到师父。师父问她,你还没睡?她正想要答话,师父就已经走开了,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要上不动山的时候,父母就告诉她,到了山上多跟长辈亲近。她也觉得那样没坏处,只是一直没有亲近的机会。到如今终于有了——她甚至忍不住想,要是不小心见到了一位从总坛来的、伺候某位老祖宗的前辈,自己被收做弟子、去了总坛呢?那此生可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她捧着药盘,穿过长但明亮的回廊往师父的居处走。拂开三重纱帘之后,进入内室。

  内室里极为宽大,也极为温暖。师父的主座在屋子靠北的一端,床榻安置在屋子的最中间,上面凌乱地搭了几床薄被。她走进去的时候,师父周襄正裹着被子躺在榻上,但不是在睡觉,而若有所思地睁着眼睛往窗口看。

  孔幼心偷偷瞥了一眼,只能看到灰尘在透进来的阳光中飞舞,就意识到周襄不是在看什么,而是在发愣。

  这是她第三回见到周襄,就忍不住又多打量了几眼。

  周襄看起来已有三十多岁,很是不修边幅。唇上、下巴都留着短须,但并没有修剪整齐,而有些乱糟糟的。他也不梳发髻,而就是在头顶胡乱挽起,也是乱蓬蓬的。但他生得白净,浓眉大眼、嘴唇红润、鼻梁高挺,这就叫他整个人看起来反而有些飘然出尘、潇洒不羁的意味。

  不过这种感觉是给第一眼看他的人的。依着孔幼心平时听同门所描述的师父的那些事,他倒更像是一个酒鬼。

  就是老家街市间那些放浪形骸的酒鬼,白天黑夜里持着酒瓶醉醺醺地到处走,然后过上一段日子就不见了、就被抓去填棺了。

  师父这“酒鬼”,相比市井间那些好的一点在于,他不怎么发火,也不打骂人。只要丹药送得及时,他从来不多事。

  孔幼心走到床榻前三步远处站下,然后轻轻地托着盘子跪了下来。

  周襄还在发愣,不说话,于是室内极静,孔幼心很快就开始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庭院里的落叶声和风声。

  过了一刻钟,她觉得膝头有些疼了,悄悄地挪了一下腿。托盘里的十二个药瓶因此轻轻碰撞、发出声响。

  周襄像是一下子被惊醒了,收回目光看看她,说:“累了就起来吧。”

  “是。”孔幼心站了起来,“师父,一百四十六枚香泥丸都在这里。还有六枚碧血丹。”

  周襄往盘中扫了一眼:“告诉乔艺,以后不要炼碧血丹了。香泥丸你端回去,再告诉乔艺把堂内的每间屋子都点上两颗。”

  “……是。”孔幼心端着托盘慢慢地往回挪,因为她的脚麻木了。

  周襄好像瞧见了她这不良于行的样子,就问:“徐倩呢?”

  孔幼心停下来转过身:“师姐不小心睡着了,乔师兄就叫我送过来了。师姐昨晚炼了一晚上的丹。”

  周襄还是裹着被子躺着:“你呢?昨晚睡了吗?”

  “我……昨晚乔师兄叫人喊我的时候,我没在屋内,我昨晚不知道要炼药。”

  周襄点点头:“哦,你又去净月潭了吧。”

  孔幼心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师父竟然还记得自己、还记得在净月潭边上见过自己!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只觉得心砰砰地跳,就小声说:“……是。”

  “你也是很着急吧。觉得在这里做道徒还要等开棺,可是等不及想要开始修行了?”

  孔幼心不知道他这是在生气,还是随口说着玩,一时间不敢应答。

  “怎么不说话了?”

  “师父,我……”

  “徐倩也知道你着急,所以叫你今天送药来?她对你说了没有,一会儿我要带人去山上见那些宗老的。昨晚本想叫她随我去,既然你来了,那就是你吧。”

  孔幼心是真的吃惊了,忍不住抬头看周襄,只能说出一个“啊”字。

  周襄慢慢坐了起来,还是裹着被子。但目光不再看别处,而是看她,仿佛对她很有兴趣。只是他的语气与目光截然相反,还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

  “我昨天对徐倩说的话,她没对你说吗?”

  “她……没有。”

  周襄一下子笑了:“她不说才怪。我这里的事,她平常都当成趣事跟你们讲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在背后编排我。哦,但她没跟你说要随我一起上山这件事?”

  “……没有。”

  “哈哈。那我倒不好评她是要害你,还是要为你好了。”周襄又笑,好像觉得自己的道徒之间的这些小心思很有趣。可这笑容一下子就凝住了,他又变得有些出神,目光也飘忽起来,“我问你,你觉得为师我是不是个废人啊?”

  为什么问这个!?孔幼心吓了一跳——徐倩不是说师父昨晚服下碧血丹入迷之后才说的这种话吗?为什么他现在又问!?

  “你为什么总去净月潭?”

  孔幼心还没想好该怎么回上一句,周襄又问了这一句。但这好歹叫她松了口气,唯恐周襄再提起废不废人的话,赶紧说:“师父说得没错,弟子是着急修行。”

  周襄点点头:“为什么急呢?求长生吗?”

  “不是……弟子没想那么远。只是想,过两年要开棺了。但听乔师兄说,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在开棺的时候也有先后的。资质好修为深的就稍早些,别的就稍晚些。我爹娘还说,这种事是晚了一步,就步步都晚……先开棺的修为精进了,下一回还是要选修为更高的。一点一点的,经年累月,就要差出很多了。”

  周襄边听她说话边用手去摩挲被子的缎面。听到她说“爹娘”,问:“你爹娘倒是挺有见识,知道这么清楚,也是教里的人吗?”

  “我爹娘不是。但我有位表叔公是。”

  “在总坛?”

  “嗯,从前在的。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了。”

  “这倒是稀奇啊,在总坛的人,现在却不在了。你那位表叔公叫什么?”

  “叫娄何。”

  周襄摇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好啊,你会着急。不过你爹娘没告诉过你吗,急也是急不得的。除非资质极好,否则努不努力那么一点儿,其实不差什么的。往后你们修行是要炼化棺山里的愿力,用不着像教外那样,自己慢慢炼气。你们这一批人,只要没有特别出挑的、特别差劲的,要是都能平平安安地活着,那一定也是前后脚修到炼气、炼神的。”

  他叹了口气:“在真形教里,急不得啊。急了也没用。对寻常人来说一切都是按着规矩来、论资排辈。修行也是一样。”

  孔幼心也只能再“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周襄说的跟她原本想的全然不同。

  “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了?”周襄微微笑了。他的瞳仁不是黑色,而是褐色的。这叫他的眼神看起来很和气,“资质好的不会来不动山的,资质差的也不会。你们这些人将来应该都会修到炼神,不大可能修到还虚。到了炼神,就每天在这山上熬着吧,熬上百来年,寿元耗尽了,本堂就像这回一样,再选些新的道徒入门。”

  孔幼心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望,但这对她这种年纪的女孩来说太难了。

  周襄眯起眼睛看看她:“在外面就不同喽。”

  这回是第三次跟师父说话。但孔幼心慢慢地不紧张、不畏惧了。不动山上的同门都很和善,看来师父也是一样的。她胆子大了起来——明知道是忌讳、不该问,可还是问了:“师父,外面怎么不同了?”

  “外面啊,修的是太一教的功法。太一教炼体,是有些法门能叫人的界限再高一点的。他们太一教修的剑就是这样。最近还有个血神教——听说过吗?”

  孔幼心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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