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权威足够强盛,就会觉得孤独。所以徐辰的那种天真与单纯也就很对徐真的胃口——是会有不满的。这种不满源于徐真对别人的赏赐太多、源于对徐真的崇敬与喜爱,是一种会叫人放心的不满。
然而又不像徐翩翩那么任性,相比之下更有分寸,不至于惹出真叫他发火儿的大乱子来。
因此徐真由喜爱逐渐变成了放心,再变成纵容。这一纵容,就出了事——徐辰搞清楚他自己是怎么来的了,这才跑了。
不过昨天徐真不是这么跟自己说的,而只说是“贪玩”。李无相猜他现在这么问自己,就是想要看看自己有没有把从前的事情都想起来。
这说明他对自己还是很警惕的,也说明他脑子够清楚——要是对修行过大劫剑经的元婴剑仙不警惕,这才有问题呢。
他就笑了笑——这种笑容不能太自然,也不能太做作。最好能叫徐真觉得“我这小弟是自以为我没瞧出来他这是强笑”,这才最妙。
然后说:“没呢,大哥,我现在脑子乱啊,想起来一些,可是又忘记了一些了。”
他吞掉的那个异界来客的记忆起了作用。徐真瞧见他的笑,听到他的话,就也只微微一笑,沉默地盯着他看。
“真的,大哥,我真的没想起来。”
徐真摇了摇头:“小弟,你该知道我不喜欢人骗我的。”
“我也不喜欢啊。”
徐真抬手在桌上一轻轻拍:“那就说实话。”
李无相瞪着他,一直瞪到徐真的眼中现出些凝重和敌意来,才忽然把双手一挥:“你非要问这个干什么?我来中陆走了一遍,见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我还见了君上,我早都不会再做从前的荒唐事了!”
这话叫徐真愣了愣,眼中危险的光芒消散了:“荒唐事?你想起来你从前做了什么荒唐事了?”
“我从前不就是贪玩一点,喜欢到处吹风吗?可是我在中陆待了这么久,你到处去问问,如今谁不知道我小神君李无相的大名?我早不想做那些事了!”
徐真就松了一口气。李无相所说的事其实是徐翩翩做的事。他脖子上如今挂着的那串困仙索里,其实统共有十九个人。从前的徐翩翩的所思所想也不全是徐翩翩的,而是她自己加上了前面那十八个的。
李无相这种元婴修为的剑仙心智坚定,他从前又没试过炼人,倒真不清楚这降不得降得住他。可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就晓得这迷他是入了、且尚在掌控之中。
不过炼化这种事是水磨工夫,既不能操之过急,也要小心温养。困仙索的事情会慢慢灌注到他的神识当中,灌入一点进去,他就会“想起”一点来,直到最后把所有的都想起了,也把另外一些全都忘记了。
实际上,李无相现在一定就觉得他自己全想起来了。只不过这种“想起来”会是一种很混乱的状态——既觉得他自己从前果真出身东陆,又会觉得果真也在中陆历险修行,甚至还会像现在这样,心里存着些坏心思,想要自己对他放松警惕。
这就是最妙的地方了——一个人总聚精会神地担心什么事,就会忽视另外一些事。他心中的人族真性会叫他对自己生出敌意来,又因为这敌意而时刻叫他自己记得“弟弟”的这个身份。不知不觉地,他自己就把自己给炼了。
在这个过程里,得像哄着孩子一样软硬兼施。东陆上很少有妖族会有这种耐心,不过真的付出了,也就会有回报——在心性上妖族相比人族要差一些。他做这种事,一是因为有趣,二也是一种炼心的法子。
只不过,这回不能养岔了。翩翩那就是养岔了,更早之前阿辰也算是养岔了。
徐真就朝他摆摆手:“你跟我生气做什么?我只是怕你玩心不收,又坏事罢了。既然现在懂得反省了,那就很好。小弟,这些日子你就跟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你刚刚出了迷,神志还混沌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只怕影响修为。”
就看见李无相一摆手:“你用不着像在东陆那样看着我。你没来之前我在这边做的事情多了,哪一件不是九死一生?我如今可比你差不多了多少,可能有些事情还比你看得清楚呢——就比如说,大哥,你怎么看佟栩?”
徐真一笑:“这人自以为聪明,其实也很好掌握,用不着担心她。”
李无相也笑:“用不着担心?昨晚你跟君上说话的时候我跑去找她跟谢祁了,跟他们讲其实我入迷都是假的,还清醒着呢、还是原本那个李无相呢。佟栩觉得我还疯着,叫我吓得心惊胆战,问她什么就全说了,你猜猜她其实是怎么想的?”
徐真的脸色严肃起来:“怎么想的?”
“她才不是真心归服,就连为情势所迫都谈不上。她想的是,从你这里弄到天魔解化大法,谎称要送去血神教,其实要献给梅秋露去——想要叫梅秋露瞧瞧这功法,往后能想什么办法去克制那些人。要是不是我问出来了,只怕你往后要头痛!”
徐真脸色一冷,也就冷笑起来:“她这么说的?也是有意思。不过我说她好掌控,也是防着这种事。天魔解化大法……哈,玄教叫我交给血神教,我倒的确会教的。只不过呢,不是叫别人教,而是我亲自来传法。”
李无相一愣:“大哥,你要自己去血神教送给他们?”
“我去,你也要去。不过不是送给他们,而是要叫他们把血神教送给咱们。”
“血神教是有阳神的,咱们俩……”
“你知道昨晚你去找佟栩和谢祁的时候,君上又对我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无非是你自言自语而已。
李无相就松了一口气。他还能感应到徐真身上的妄心劫,而且知道这劫种已经开始生发了。
徐真的神通可以指鹿为马、化假为真,于是昨天真的化出个九公子来。九公子一出来,他更加笃信,身上的大劫也就愈加炽烈了。
徐真这种元婴修为的大妖也算心智坚定,他从前又没试过给元婴境界的下劫种,倒真不清楚降不得降得住他。可如今听他这么一问,就晓得这劫他是入了、且仍在生发之中。
不过以徐真的修为是有可能破妄的,而引导劫数这种事是水磨工夫,不能操之过急,得徐徐图之。得叫他慢慢地心想事成、叫他妄念成真,直到最后完全沦入自己的妄念幻相之中,沉沦而不得解脱。
这就是最妙的地方了——一个人笃信一件事就会变瞎,就会忽视另外种种不合理的地方。他自己的妖族神通会叫他对自己自己看到的东西尤其自信,又因为这自信而排除掉所有的疑惑与不合理。不知不觉地,他自己就把自己给炼了。
李无相便问:“我怎么知道?你昨晚要问了,又把我赶走不叫我听。”
徐真哈哈一笑:“那是君上的意思,你当时不也听见他叫你走?君上倒也不是不喜欢你了,而是你从前在灵山见到的君上与如今这一位不同。”
“如今的君上,其实也不能说是渭水真君了。他拿到了中陆司命真君的权柄,又弄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他如今的境界,算是在真仙与金仙之间,血神教拜的血神,既是司命真君,又是君上——但其实还是以君上为主。哈,因为这司命真君,从前毕竟也是君上的弟子嘛。”
“我说叫他们把血神教送给咱们,就是昨晚君上的想法。如今三十六宗的人成了尸仙,看着很厉害,但其实有个极大的缺陷。他们原本的心智就称得上坚定,一群人弄在一起之后,反而是各自的念头纠缠在一处,倒是因为原本聪明而变蠢了——你之前跟他们打过交道,该是懂的。”
“天魔解化大法能叫他们神志归一,又能供他们好好修行。可人毕竟还是人,要脑子真的清醒了,总还会是以人自居,搞不好往后就要跟六部玄教弄出什么媾和的事情来。君上的意思,就是最好由东陆妖族来做这个血神教主,以免他们恢复神志之后产生二心。”
徐真这家伙可真敢想啊。李无相听着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在心里快要笑疯了——他一口一个“君上说”,实际上全是他自己的想法。
要是他带着这种想法跑到血神教去,对人家说“血神叫我来做教主的”,不知道会是多有趣的场面。
不过不能叫他这么干。他去了那儿,发现实际情况跟他自己所说的不同,心里就会生出疑惑、就有可能破妄——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叫徐真觉得他所见所感全都是真的。
李无相就点点头:“君上这话是有道理的。只是中陆的人拜什么东西未必诚心。血神赐给他们神通的时候,他自然是有什么就听什么了。但要是跟自己需要的产生了利害冲突——大哥,梅秋露是太一教主,我记起我是谁之前是然山宗主,司命真君可就是然山祖师。但那时候司命真君下界,我跟梅秋露可是把它给斩了的。要是血神非要叫他们把自己交给一个东陆妖王,只怕他们是不会乖乖听话的。”
等等,这话有破绽——自己该觉察到破绽!要不然会引起徐真的疑心的!
李无相就立即一皱眉:“等等,大哥,君上……那时候司命真君就是血神的一部分的话,君上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就是——”
徐真赶紧皱眉说:“那是天机。君上的心思岂是你能揣摩的,你不要——。”
不能叫李无相再纠缠这事!要不然会勾起他的疑心的!
徐真就立即一展眉:“算了,老弟,早晚也得告诉你。那我就先对你说了,你不要太得意——”
“妖王做血神教主,自然很难服众。可要是人呢?要是这个人,还是小神君你呢?你从前就是然山宗主,供奉司命真君。如今渐为真君所感,重新皈依了呢?”
真有你的啊徐真!还能想到这个!
李无相一时间愣住了,徐真就笑:“这就是昨晚君上对我说的话。如今你得到了上池派的靠山鉴,身上还有然山派的金缠子、天心派的指月玄光,再加上我这里青浦派的青浦扇——”
徐真把手一翻,将掌中一柄小扇露了出来:“中陆三十六宗的本器你已经得了其四,血神教那边,我听说是有二十四件的——再凑齐余下的八件,也就凑齐了君上龙躯了。你我把余下的八件给弄到手,一起带到血神教去。那时候有君上发话,有你这太一教的小神君,更有三十六件本器炼化龙躯,不就正是他们所讲的利害了么?”
李无相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天上掉馅饼了!
妙啊!
我李无相何德何能,大妖王竟然要主动为我打工了!
哈哈哈哈!!
第357章 心直口快
等等,徐辰应不应该“哈哈哈哈”?
李无相立即调用了徐翩翩。
照理来说,至少按着胡薇对她交代的那些尚未确定真假的事情来说,自己应该觉得高兴。可是在这种高兴里,应该还有一点儿叵测的居心的。
在徐真看,自己现在应该觉得自己就是徐辰了、把从前的事情想起来了。胡薇的神念也该在昨天自己“想起来”的那一刻被同化掉、完全消失了。
说是“同化”也不对,应该是“侵入”——侵入自己的头脑和神志,而自己一无所觉。
但因为大劫灾星的存在,他所拥有的权柄压制了胡薇被“渭水真君”赐下的神通,因此他还保留了清醒的意志,只是自己记了从前是谁,而没有被胡薇以及脖颈上这串“困仙索”中的其他意识影响到。
能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在心中拷问过胡薇当初成为了徐真的“妹妹”的情况。
胡薇是一只虎,而李无相记得自己从前是一只黑猫。胡薇被徐真选中、收服之后,立即觉得她就是徐真的妹妹了,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徐真给她取了一个名字,说是叫徐翩翩。
徐翩翩成为徐翩翩之后,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跟从前不一样了的。既然知道跟从前不一样,就会产生好奇心、探究过去。一旦探究了,就会很容易地发现从前的自己所留下的种种痕迹,因此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算是“自己”,而是脖颈上的困仙索里那十八颗珠子中的意识、性情所融合的结果了。
一旦知道这种事,就没人会觉得舒服,就必然对徐真感到很不满,甚至想要干掉他。可徐真的神通会遏制她的想法,叫她慢慢地将这种心思抛掉、慢慢地将她与另外十八颗珠子炼化为一个整体。等炼完的时候,这些东西她就不记得了,而只会觉得自己本就是这副模样。
所以在徐真那里,在现在的这么几天里,自己这个徐辰应该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记起了自己是徐辰,但记不起从前不是徐辰、记不起脖颈上这串困仙索里的东西。还会觉得,徐翩翩才是第二个、是假的,是自己出走之后,这位大哥用来替代自己的。
还会觉得,自己现在其实也不全算是自己,而是“徐辰”与“徐翩翩”融合在一起的结果了。
简单来说,要是自己对徐真有愤恨,也只是愤恨他把自己跟徐翩翩的神志意识融为了一体,而想不起他自己从前是怎么来的、想不起是因为什么要逃走的了。
而这种愤恨,其实也是有理由开解的——小老弟你当初贪玩跑了,现在把前尘往事忘记了,自然也就只能动用神通,以此种下策将你唤醒了。
所以结论是,应该“哈哈哈哈”。
还应该稍微带着一点怨气!
李无相就愣了愣:“哈哈哈哈!大哥,你说真的!?”
徐真对他这表现很满意:“当然是真的。”
李无相盯着他手里的小扇子:“那这个你现在也给我吗?”
说这话的时候,就不能表现得只是想要了。还得带上一点儿别的情绪——又高兴,又期待,又委屈,又愤恨。
这种表情不好拿捏,但李无相也算是老戏骨了。因此徐真听了他这句话、瞧见他这个神情,立即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自己猜得一点没错,他心里有怨气。只不过这怨气不算很大,如今想要这青浦山既是真想要,也是期待自己给了他、算是作为某种补偿。
他这大妖王从前在东陆的时候也不全是以力服人的,而更多是依靠炼化困仙索时所炼出来的通明心性,因此眼睛很毒。李无相这点儿小心思,他一下子就瞧出来了。
原本是要等一等。可既然他现在要……想一想,倒也无妨。徐真就把小扇一抛:“你我兄弟之间,你想要,我自然给——接着!”
李无相一把将青浦扇抓住了。
他已有金缠子、指月玄光、靠山鉴。但得了金缠子的时候还是个凡人,得了指月玄光的时候这东西还承载了别的,得了靠山鉴的时候,则是在跟徐翩翩斗法。
唯独现在得到这青浦扇,自身平心静气、气机敏锐。这扇子也安安稳稳,不曾被施展什么威能。
因此一抓在手里,他就发现那种微妙的体验了——像是失去很久的什么东西又回来了,或者更加类似于一个饥饿无比、腹中空空的人的忽然有米下了肚。
他觉得身上一下子妥帖起来,气息变得更加安稳、气血在体内生发……他觉得自己变强了。
这种体验太奇妙了,修行人的变强往往要通过日积月累才行,就像一个人在慢慢长大。可现在李无相觉得自己一下拔了一高——浓郁的气血、强大的气机一时间没有收敛住,猛然间外放了出去!
然后徐真就真的跳了一个高——他把扇子抛给了李无相,原本在那里笑眯眯地坐着。可李无相身上忽然精气外放,他心中立生警兆,当即从石凳上往后跳出两步去。
这时候李无相才能勉强笼得住自身的气血,瞧见徐真的模样:“大哥你怎么了?”
徐真只好在原地又跳了一下:“我活动活动。来中陆久了,像人一样也坐得久了,觉得身上不松快。”
——不能再给他三十六宗的宝贝了!徐真在心里想。要是心会喘气,他现在还是在气喘吁吁地想,这李无相练的是大劫剑经?这是什么邪门儿功法?怎么一拿到青浦扇这法宝,好像一瞬间功力暴涨!
自己如今的修为要制住他倒也还不算难,可要是再这么来上六七回,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三十六宗另外八件法宝,可绝不能在把他完全炼化之前再交给他了!
李无相眼见着他又跳了一下,在心里暗暗出了一口气——
——要把三十六宗剩下的宝贝弄到手!梅秋露在大劫山上的时候建议自己集齐三十六宗的本器,再炼出元婴境界的顶上一华来。他记得那时候梅秋露说,元婴原本该有三华的,可如今他只剩下其一,炼出龙躯再凑出来一个,剩下的,就往后慢慢想办法吧。
他这金缠子的内胆加上大劫剑经的外皮已经算是极为强悍的了——将徐翩翩那样元婴境界的妖王吞入腹中,都能叫她脱出不得、无计可施。所以之前还在想,炼龙躯这种事对自己来说不必太着急,即便成了,或许也只是叫元婴的第一重境界圆满了而已。
可现在入手了青浦扇,是真的不同,远比得到靠山鉴时更叫他心神振奋!
他由此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这东西是会由量变导致质变的。
从前身上的金缠子、指月玄光、靠山鉴,都对自己的修行产生了帮助。可现在再加上这青浦扇,或许就迈过了“炼龙身”这件事的某一个小门槛。
而就是过了这个小门槛之后,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真的是元婴的第一重境界、且趋向圆满了!
之所以要给徐真下劫种,之所以要陪他在这里逢场作戏,原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