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229节

  “是我。多亏我往这儿瞥了一眼。你这是怎么了?想不开?”

  往这儿瞥了一眼?他是灵神吗?在此界外?薛宝瓶顾不得多想:“师父救我,救李无相!”

  “你给我看看。”他的语气没那么放松了,但也谈不上严肃。

  薛宝瓶愣了愣,但下一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刚才刺剑的时候她微微低头、眼神下垂,到现在还恍恍惚惚地盯着身前的地面。听了他的话立即把头微微抬了抬,目光从徐真、佟栩、湖面上扫过。

  就听他哦了一声:“哦豁,真境大妖啊。李无相呢?”

  “他好像在湖上,在雾气里!”

  “哦,那儿还有一个真境。你想一想,怎么回事?”

  他说话好像没头没尾,但像薛宝瓶这种脑子灵光的一听就明白了——她这位师父想要了解此间事情的前因后果,于是叫她在心里想一想。

  她就飞快地想了一遍——只是循着本能叫心中生出几个念头,他就又“哦”了一声:“还是你们这儿的事情啊。我还以为了不得了。这样啊,我现在忙,时机也不对,不方便过来帮你,这么办吧——我留一口气在你这里,等到李无相出来了,你把这口气闷着喷出去。知道怎么闷着喷吗?就是把嘴巴闭上,也不要用鼻子出气,先把气呼在嘴里,然后把嘴张开。”

  他说得不清楚,可薛宝瓶正好就懂了——在金水的时候有一回吃肉,李无相说这猪宰得不好,一股骚味儿。薛宝瓶说吃不出,李无相就教她这样回味一下,她就闻到一点点了。

  她立即在心里说:“好!”

  这时徐真见她的动作停了,眉头微微一皱,盯着她仔细看了看:“炼气的小姑娘,神志还这么清明,真是难得。我来帮你一把吧。”

  他向这边走出一步,薛宝瓶还没在心里问该怎么办,就听到声音:“你问他九公子既然自称九公子,那他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公子在哪吗?九公子跟他说过没有?”

  薛宝瓶立即开口:“徐真!九公子既然自称九公子,那你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公子在哪吗?九公子跟你说过没有?”

  徐真稍稍一愣,看着她:“到这种时候,你还要说这些云山雾罩的鬼话?”

  他脚步不停,又走了一步过来。

  薛宝瓶听见她师父说:“哟?那你背诗给他听——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就背到这里看看。”

  薛宝瓶立即开口,原原本本背出来。

  也不知道徐真想到什么了,这回脚步停了,皱起眉:“你从哪儿听到的?后面的?”

  “我就知道。”薛宝瓶听到他说了一句——但这回她是真不知道他是“知道”什么了。“哼一声,笑一下,邪魅一点就差不多了。”

  薛宝瓶依言照做。徐真看了她这笑又了愣了愣,稍隔一会儿才问:“你说的然山,真有九公子的法脉传下来?”

  薛宝瓶等着听她师父教她接下来怎么说,可听见的却是别的话——

  “我看了看你刚才心里想的,怎么,你往这儿走的时候还真想把自己弄死,叫他们没法儿拿你去威胁李无相?”

  “……啊?”

  “我告诉你,你这么想是有问题的。我建议你还是别跟李无相待在一起了,对你俩都没好处。你现在这种状态是把自己当成了李无相的附庸,但是没人应该当谁的附庸,懂吗?”

  “我……”

  “好了,你自己再想想,想想要是没有李无相,你自己想要做什么。我走了。”

  “师父,等等,我该怎么尊称你?”

  是隔了一会儿,薛宝瓶以为他真走了,才说:“不用尊称我,我叫李云心——也不要对人说。”

  薛宝瓶刚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名字,就听到徐真又问——这回是喝问:“你怎么知道后面几句的!?”

  这次该怎么说?还笑吗!?

  可是用不着了——

  湖面上那团浓雾忽然炸开了,像是被内里陡然生发出的一团飓风横扫,雾气化作丝丝缕缕,一下子散往四面八方,又化为青烟。

  湖面上的东西露出来了,先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虎——只有老虎的轮廓,像一座小山一般。它身上绝大部分都不是毛发,而是鳞甲,形状不规则的、像血痂一样的鳞甲,只在缝隙里才生长着黑黄白色的杂毛。那一双虎眼也不是黑的,而像是两枚血红色的铜铃,一枚就该有一栋小屋大。

  飓风就是被它吼出来的,它身上鳞甲翕张,从那些甲片之下喷涌出滚滚血腥气。无数虚影一般的亡魂,顶盔掼甲,在那血腥气中往四面八方飞散出来。

  “……你不答应我就把他们都杀了!都杀——”

  徐翩翩怒吼出这一句才看到湖畔的徐真,两只大眼一瞪,立即叫起来:“徐真!他不是人!他是——”

  这时候才能看到李无相。相比于现出原形的徐翩翩他太小了,小到就像她的一枚鳞甲。他正被徐翩翩喷出的狂风掀在了半空,身上的软甲和内袍被风刮得七零八落。那风此时吹到湖畔了,徐真抬手一撑,风便从他身旁掠过,把身后的几个人都护住了。

  可别的被风吹到的地方,树木即时枯朽,顽石化成碎渣,上池派的太一殿就建在湖边,被这风一吹,木质的结构轰然崩塌,只露出里头的一尊太一像在风中摇摇晃晃。

  这风看着是要吹遍整个大盘山的了,这时候李无相的身形一晃,也像是被这风吹大了、吹散了、吹成了一张皮——

  先是由一个人形变成了一张包袱皮,又在风中烈烈作响越来越大,随后一下子罩住了虎妖的脑袋。徐翩翩立即抬爪去抓、大声怒吼,想要把他给吹走,可越往他身子里面吹气李无相这人皮就变得越大,先是脑袋,然后是肩颈,接着是整个上半身,最后是把整个巨大的虎妖都罩了进去、再兜起好多的湖水——

  把它给吞到肚子里去了!

  虎妖一被裹住,湖面的风立即消散。就见水面上一张薄得几乎能透光的皮囊中发散着丝丝缕缕的金光,还能瞧见虎妖的轮廓在里头拼命挣扎。可这人皮越缩越小、越缩越厚,里头的虎妖也就渐渐像是挣扎不动了,只发出呜呜的哀鸣。

  要问此时徐真站在湖畔做什么?

  他就是在看!

  起初看,是想要瞧瞧李无相用什么手段去对付徐翩翩、想要瞧瞧太一飞剑的厉害。

  可等到听徐翩翩大叫了一声“他不是人”,他就立即转脸看了一眼薛宝瓶,想到她刚才说的了——然山有九公子的法脉传承,历代宗主早都成妖了。

  不过这时候他倒并不是很担心——李无相要真是个妖修,此时的修为境界倒也是不值一提的,一会儿……

  就在这时候,薛宝瓶按着李云心教她的,将胸腹中留存的一口气吐了出去。

  她没想到这口气会是这样——

  就在李无相把徐翩翩给吞下去的一刹那,整座大盘山顶立即起了一股恶风!

  这股风不像徐翩翩喷出的风那样有摧枯拉朽一般的威能,而就像秋冬季节的大风刮过,从每一个人的衣裳与发丝之间穿了过去。

  但风里似乎蕴含了浓重到极致的恶意,还隐含叫人晕眩恶威能,甚至无视了徐真的神通,就从他撑开的指缝中穿过!

  这种风、风里的这种味道,徐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好强!好大的妖气!

  这个李无相真的不是人,而也是个大妖!

  徐真一时间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要说李无相真是个妖魔,倒也还不至于叫他这么惊诧。东陆的大妖并不少,妖气比这强横猛烈的也有许多。他怔,是因为李无相把徐翩翩吞了进去的神通。

  世人常将神通与法术连在一起说,但其实两者还有不同的。法术是些小手段,寻常人使的障眼法儿都能称作法术,无非是用各种法子利用世上的东西来达成目的罢了。极好分辨的一点,就是法术凭借的全是自己的力量。

  但神通这种东西不是世上的,而是来自世外的灵神的,是被赐下来的。这种东西的强弱也极好分辨——赐下的神通的灵神越强,这神通也就越强。虽然使用神通的人修为有高下,也只是关系到神通用得好不好,而不是能不能用得了。

  徐翩翩此时现的其实不算是真正的原形,而是龙形,这就是一种神通。她拜的是西皇勾陈座下的渭水真君,是龙属一脉,因此修行到尽头才要化生麒麟、成为龙属的。李无相有手段将她吞了并不很叫人吃惊,可徐真眼见着徐翩翩被吞之后在他的皮囊中越缩越小,竟被强压回了人形——这就是李无相这大妖的神通压过了徐翩翩的神通,将她强行打回了!

  他心中这一惊,就站在原地没有动,而起了神念感应——

  东陆的西皇勾陈与中陆的东皇太一差不多是同时成道,中陆的妖族该是没有传承了的,这李无相的神通是哪里来的?怎么强到这个地步?

  他这一感应,果然觉察了——

  不像六部玄教的人那样,从灵山里来,而似乎是从天外某处来。以他的修行是看不清的,只能觉察一种宏大暴虐的气息同李无相联系着,蕴蓄无穷恶意与灾厄。

  他凝神试了试,向那股气息靠了靠,想要分辨得再清晰一点,可这时那气息似乎也感应到了他,又或者李无相也觉察到了他——徐真只觉眼前忽然闪过一阵红芒,神识中生出一点刺痛。

  他连忙退了出来,觉察自己气息和身体无恙,但体内似乎又多了一些什么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可他来不及细想了。因为此时李无相的身子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了九尺高矮,像个小小的巨人一样站在水面上。又抻了抻脖子,像咽下了什么东西,身子再猛地一缩——他体内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叫。

  薛宝瓶一见他瞧见自己,立即对徐真叫道:“你看我有没有骗你——然山一脉都是妖王!”

  徐真瞥了她一眼,又去看李无相。却见李无相站在水上,眉头一皱:“你对他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是东陆妖族,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就是徐真了?”

  徐真向后退出一步,确保身边几人全都跑不掉,沉声问:“你真不是人?”

  “我是啊,从前是。只不过被人关在一个地方、剥了皮,我这张皮就慢慢有了道行、成了妖,跟你们这些东西可不同。”

  “你拜的是哪一位?”

  李无相冷冷一笑:“怎么,你刚才还想要窥测天机,没看清楚吗?”

  徐真沉默片刻,脸色忽然缓和下来:“我从前当你是个人修,你既然也是同属,又何苦跟我们过不去呢?我带了你身边这小姑娘过来,既不曾无礼,也不曾杀伤——你把翩翩还我,我把她还你,咱们之间的事往后慢慢说过,怎么样?”

  什么情况?

  李无相倒是能明白薛宝瓶刚才的话——不知道她之前对徐真说了什么,总之自己要承认自己不是人、而是个妖就是了。

  他刚才感觉到徐真的妖气了——那一阵恶风强得离谱,其中蕴含的威能与恶意快要滴出水来了。徐翩翩说徐真是个大妖,李无相也想过他的本事可能在自己之上,只是一没想到他会趁今天跑到上池派来,二没想到他会厉害到这种地步。只瞧这妖气,别说自己,恐怕就连梅师姐过来对付他,都要稍微花点心思的。

  瞧徐翩翩的样子,徐真也绝不是那种极重感情、乐于退让的人。那这么强的一个妖,此时又有薛宝瓶和谢祁在手,为什么忽然跟自己说要换了人、“慢慢说过”?

  这个徐真有什么毛病?

第349章 拜一拜吧

  他心里冒出这个念头,一时间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其实刚才在雾气中跟徐翩翩斗的时候,也算吃力,但也算有惊无险——徐翩翩本身并不算太厉害,可比较难办的是请下了什么东西,借了神通。

  要他只是个寻常的剑宗元婴,只怕要在徐翩翩手上吃亏。但李无相不寻常,这不寻常跟他的出身、来历都没关系,而只是因为他曾被李业带着穿梭时空因果,真真切切地感受过东皇太一的权柄。

  他对金仙权柄了解很少,可就是这么少的一点,叫他觉得徐翩翩请的那东西,跟东皇太一的权柄有些像。这种东西很难形容,要是说权柄也有什么“气息”、“味道”、“渊源”,那他几乎可以肯定徐翩翩请的那玩意,跟东皇太一的权柄源处极像,几乎可以算是“同门”了。

  他还有大劫灾星。大劫灾星只是个真仙的果位,但是只属于他的。他就是用那大劫灾星的权柄护身,才化解了徐翩翩请下的神通,终于同她真刀真枪地斗起来,并且占了上风。

  他由此知道,原来东陆的妖族也是拜神的,而并非都躲在山野之中凭着自己的力量修行。现在,这徐真又问自己“拜的是哪一位”,薛宝瓶又说“然山一脉全是妖王”——

  李无相就看向薛宝瓶。见她仿佛放松了些,略有些夸张呼出一口气。

  她跟自己待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很注重形象的,有时候不小心放了个屁都要不好意思很久,现在这模样不似她平常做派,而该是在暗示些什么。

  李无相一下子就想到了刚才的风,刚才那股强劲的妖风。

  ——那妖风是她搞出来的?

  他这么一想,倒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他看得出来,这些日子,薛宝瓶有一个秘密,就跟她说的可以画符起死人有关。刚才或许就是她使了什么手段,搞出这股妖风来……

  李无相立即冷冷一笑,开口说:“你未上大盘山之前,该是觉得我逃不出你的掌握吧?怎么,现在觉得我是个比你还要强的妖王,就打算慢慢说过了?徐真,要是我不想慢慢说呢?”

  徐真脸上半点讶色也无,李无相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刚才以为那妖气是徐真的,可徐真以为那妖气是他的!

  他在心中大笑起来——能以强大实力硬撼对手诚然开心,可像如今这样耍弄点儿心思技巧,把一个人哄骗得团团转却是他最喜欢的。

  尤其是,对方还是个很聪明的真聪明人的时候!

  徐真果真还不发作,而是也笑了。不过不是像李无相一样的冷笑,而是淡淡一笑:“我要同你慢慢说,并不是畏惧你。而是不想对你供奉的灵神不敬。我所供的这一脉是西皇勾陈座下渭水真君,李无相,你的是哪一位?”

  李无相一见他这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懂了。对各类人的各种笑,他也算是老懂王了。他前世的时候可不是只有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他跟过几位“大人物”,见识到的自然也就多,譬如徐真脸上的这种笑。

  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听到对方言语很不客气,却还能维持这种笑,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要耐着性子做些什么、得到些什么,因此一时间无法翻脸。

  薛宝瓶刚才说了“然山一脉”,然山一脉自然就是九公子的那一脉了。而九公子跟李业的关系不清不楚,刚才同徐翩翩斗的时候又感觉到她所请下的神通——就该是现在徐真所说的西皇勾陈座下渭水真君,或者就是西皇勾陈——与东皇太一的权柄极像,那徐真这大妖来到中陆,或许也是奔着这种事来的。

  寻找他们的传承、法统?

  一时间搞不清楚,李无相就大笑起来:“拜?你们是拜,我却不是。徐真,你见过这位没有?”

  他抬手在怀里一掏,摸出一张被撕咬得破破烂烂的符纸。再用手蘸水在纸上勾了几笔,将符纸一晃,就化成个青蒙蒙的人形,正是那位妖王九公子的面貌。

  李无相朝他一指:“你非要问我供奉的是哪一位——我从前既然是然山宗主,然山又是这一位的法统,那或许就是他了吧!”

  徐真一见到九公子的面目,身上的小动作就多了。

  神情稍稍一恍,双肩略略一缩,然后才又站直了。可这种反应已足够了,李无相知道徐真见过这位九公子,认得出这个模样!

  见了鬼了,九公子之前明明被困在灵山里,什么事情都不想理,怎么东陆妖族还有人见过他?看样子对他是既畏惧又恭敬……徐真跑来中陆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要像自己一样,集齐三十六宗法宝本器吧?东陆妖族想要把九公子这位大妖王给弄活过来吗?

  可是九公子本人之前看着似乎都不怎么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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