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220节

  佟玲痛得身体微微蜷曲,但是又不敢真地蜷着。薛宝瓶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头:“佟师妹,我把你的衣服割开看一看,你先往后仰一仰。”

  佟玲似乎疼得说不出话了,只咬着牙点头,将双手撑在身后。她所在的榻上就有刚才谢祁用来剪开她衣服的剪刀,但薛宝瓶取了自己的飞剑出来——这东西比剪刀利多了。

  她揪起佟玲胸口的道袍,用小剑一划,衣服就破开了,看到伤口——竟然不是树枝,而是像是一截小剑的剑柄,是那种没有装上木柄的剑柄,很短很细,只露出拇指大小的一截。

  薛宝瓶愣了愣,没想到插进去的是这种东西。她和李无相一样,还以为是摔下来的时候被树枝被刺进去了。

  这个位置是很凶险的,就在她左胸下方、偏向体侧,看着是从肋骨的缝隙里插进去的。修行人自然知道体内脏器的位置,薛宝瓶就意识到这一剑可能正好避开了佟玲的肝,因此没有致命。可脏附近的血管很丰富,她被胡薇背着动来动去,刚才又坐起身,之后才出了血,搞不好刃口已经割破血管了。现在想要取出来,只怕更凶险了。

  她忍不住看了佟玲一眼,发现佟玲也在看自己——她那眼神很奇怪,好像并不怎么在乎身上的伤口,而更在乎面前的薛宝瓶这个人。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刚冒出来,佟玲就抬起一只手,一下子把短短的剑柄握住了,像是要往外拔。

  薛宝瓶立即抬手去抓她的手,要阻止她。可下一刻又想到自己要是太用力,只怕又叫这刃口挪了位置了,于是就又把手往回收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佟玲一下子把伤口里的东西拔出来了。薛宝瓶只看到面前寒光一闪——

  刹那之间,佟玲手中的小剑已在她的胸腹处狠狠地戳刺了十几下,紧接着,又是一道寒光、一声惨叫——

  丹房的门嘭的一声被轰成碎屑,李无相冲了进来——

  看到薛宝瓶站在离床榻三步的地方,正抬手去摸自己的肚子。地上躺着一只断手、一把无柄的刀——佟玲用另外一只手握着断了的手腕,缩在墙角,疼得脸上涕泪横流。

  没等李无相开口,薛宝瓶已说:“我没事,洗金纱。”

  她穿了之前在山下谢祁送下来的洗金纱,一瞬间挨了十几次刺击,却连皮肉都没伤到。

  谢祁和门外的其他人也冲了进来。这时候佟玲的眼神一转,盯向榻边的剪刀,伸手去够。李无相抬指一点,那剪刀啪的一声化为碎屑,立即在佟玲脸上溅出密密麻麻的血痕。

  佟玲又是一声惨叫,却又抬起手去轰自己的面门。李无相冷哼一声,抬手再点,她左肩头立时多了一个血窟窿。她还想再动,左右两膝也都爆开一团骨肉的碎沫。

  再坚强的人也忍受不了这种痛,佟玲张开嘴,大声惨叫起来。李无相疾步走过去,抬手在她身上连点几处穴位,创口处的血止住了,惨叫声也停止了,可佟玲浑身的皮肤却迅速胀红,眼睛鼓得像是要掉出来了——他点穴那几下的手法能止血、能叫人失声,却能叫人感觉更加敏锐,更痛。

  这种痛远非寻常人所能承受,佟玲只坚持了三息的功夫就晕了过去。

  李无相抬手就向她体内注入一道元婴真力将其催醒,却没解开她的穴道。佟玲一醒,立即又感觉到极度痛楚,这次只用两息的功夫就晕厥了。

  李无相第二次为她护住心脉、将其唤醒,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等到第五次把她弄醒过来,才抬手把她的穴道给解了。

  佟玲立即呕出一大口血,身子抖得像筛糠,李无相这时候才开口,语气极冷:“你活不了了。但是可以选择速死或者疼上一整天再死——佟栩派你来的吗?”

  佟玲此时是不可能说得出话的。见她没开口,李无相又把手抬了起来。

  她立即点头,从点头变成磕头,又变成把脑袋在木塌上嗵嗵地撞,好像要以此来缓解疼痛。

  李无相冷笑一声:“连这点疼都受不了,还学人来当死士?我再问一句,你要是开不了口,一样要疼一天再死——她是为什么?”

  佟玲开口,嗓子因为疼痛而痉挛,但她还是努力发出“哈”、“哈”的声音,叫自己听起来像说话。这么哈了几声之后终于能挤出字句来:“……哈……哈……她……说……不喜欢,她……跟她说话时候……的……眼神……”

  李无相转脸看薛宝瓶。薛宝瓶同他对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李无相把脸转过去:“还有谁?”

  “就……就只有……我……真的……就……”

  李无相转身看向谢祁:“谢长老。”

  谢祁这才回过神,浑身一激灵:“啊……啊?”

  “用丹药吊着她的命,昏过去了就把她弄醒,我过一个时辰再来问。”

  李无相前几天杀尸鬼时场面很血腥,但那是尸鬼,不是人。而此时榻上的这个就是人,还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可他对待这女人时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手段毒辣得叫人吃惊——至少是叫谢祁吃惊,他从来没想过李无相还有这样的一面!

  谢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薛宝瓶走到李无相身边,默默地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李无相脸上的厉色慢慢变淡了,随后叹了口气。

  薛宝瓶就抬起手,掌中飞剑一发,佟玲额头立即多了一枚红点,随即倒在榻上。

第336章 发癫

  佟玲一死,谢祁也像是缓过来一口气,但没敢出。他把那口气咽了下去:“我……我刚才,唉,我没看见,我……”

  李无相摆摆手:“谢长老你不用解释,我知道跟你没关系。”

  他大步走出门,门口的人立即散开了。不但是避着他,也还是避着把佟玲带了回来的胡薇。

  小姑娘也瞧见李无相刚才的做派了,被李无相的目光一扫,立即往左右看。但左右两边的师兄师姐都已离她远远的了,她就只能垂着双手站在原地,指尖都在发颤。

  李无相走到胡薇面前站下看着她,正要开口,薛宝瓶也走了过来,扯扯他的衣袖。

  李无相就又出了一口气,把语气稍微放缓:“胡薇,你是怎么遇到她的,怎么把她带上山来的,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听见他这么问,胡薇指尖的颤抖一下子传遍了全身。她抬起脸看李无相,但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敢看胸口。张开嘴、嘴唇颤了颤,可像是因为实在太怕太慌,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急得眼圈一下子红了,只能像哑巴一样“啊”“啊”地发声。

  李无相此时的心情很不好。一方面是因为之前跟薛宝瓶在湖边说的那些事情。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回忆的过往,那些事他从前没有说,就是因为不想说。可他知道这些东西早晚是要告诉薛宝瓶的,今天想要说,就说了。

  但“想要”不代表“享受”,那些事情让他觉得不开心。

  另一方面就是薛宝瓶,或者说佟栩。宝瓶是这世界上少有的善良的人,甚至想要为佟栩求一条生路。而佟栩的回报是,“她说不喜欢你说话时的眼神”。今天就差一点儿……要不是谢祁之前送了洗金纱,薛宝瓶就差一点儿。

  李无相很不喜欢什么“触及逆鳞”之类的说法,觉得既中二又尴尬。可现在他就觉得自己被触及了逆鳞,这比对他下手更叫他愤怒。

  那么这个胡薇——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早已、或是刚刚,被青浦派的人收买了,共同演了这出戏。

  可是这种愤怒在听到她“啊啊”的声音时一下子消失了很多。因为她的样貌、年纪、声音,一下子叫他想起在金水被称作“小哑巴”的那个薛宝瓶了。

  他知道自己在心里并不很怀疑她,现下问询也只是为了以策万全。于是他就往后退了一步,慢慢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叫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你叫胡薇,是不是?”

  胡薇立即用力地点头。

  “你不要怕。我跟谢长老说跟他没关系,我现在也觉得,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办事要谨慎,所以要问一问你,你听懂了吗?”

  胡薇一下子咳嗽起来,把泪眼都咳出来了,但好歹能说话了:“我懂……懂……懂了,我……我……”

  李无相点点头,转身看谢祁:“谢长老,她现在不好说话了。给她纸笔,叫她把经过详详细细写出来。写完了给我看。”

  胡薇松了一口气,周围的上池派弟子、谢祁,也都一起松了一口气。丹房说是丹房,但其实是一个院落。谢祁赶紧往东厢一指:“唉唉,那里头就有——小丫头,你赶紧跟我过来,过来。”

  他连忙扯着胡薇的衣袖,把她带到东厢房去了。走得很急,好像生怕李无相也像对待佟玲一样对待她。

  他一走,院中的上池派弟子呼啦啦一下全散开了,都跑到了院外去。

  李无相拉起薛宝瓶的手:“过来,给我瞧瞧。”

  两人走到小院另一边的竹丛下,薛宝瓶撩起自己的衣襟,把肚子露给李无相看。其实看到的就是洗金纱——这东西薄薄的一层,淡金色,表面一点破损都没有。

  李无相摸了摸,问:“疼不疼?”

  薛宝瓶笑了一下:“我可是剑侠。”

  李无相点点头,稍一沉默:“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不对劲。我焦虑了。”

  薛宝瓶抬起双手抱着他的脸摸了摸,又环住他的脖子,抱了他一会儿。

  李无相觉得心里的躁意慢慢褪去了,就拍拍她的后背,搂着她的腰转过身去看东厢的那间屋子。

  谢祁这个人的心也是很细的。他把胡薇带进了屋,又把窗户给打开了。那屋子里的桌子就摆在窗台边,等他再把灯给掌上,以李无相的目力就完全能看清楚胡薇坐在桌前的样子以及她面前的纸笔了。

  谢祁在屋子里又安慰了胡薇几句,胡薇就哭了。然后谢祁走出屋去,关上门守在门口,胡薇就在里面一边哭一边拿起笔开始写。

  胡薇的手发颤,胡薇的笔也就发颤,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姑娘,写出来的东西却像是在发癫,字迹东倒西歪。

  “注意看她写东西时候的样子。”李无相在黑暗中开口说,“你看,她不是拿起笔就写,而是边想边写。”

  薛宝瓶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但不行。就问:“那……她……”

  “这是好事。如果她之前是说谎的,那说谎的人就会给自己提前编一个故事出来,力求把各种细节都想得天衣无缝,那她写得就会比现在更顺畅一点了。”

  薛宝瓶轻轻出了口气:“你叫她写出来是为了叫她定定神吗?”

  “有一点。更多是之后我要拿她写出来的东西问她。她吓成这个样子,脑子不会清楚的。但要是我问的她全都答得出来——”

  李无相摇了摇头。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薛宝瓶说:“佟栩为什么这么做?”

  李无相明白她问的不是佟栩“为什么派人来杀她”,而是“为什么派一个弟子过来”,而且这个弟子的修为还不高。刚才如果是一个金丹修士出手,她只怕难以幸免。

  “我也想不通。刚才那人出手太急了,其实可以再等等。但是不要紧,明天我去青浦山亲自问她,看看她有什么遗言。”

  “……会不会她就是想这样?她可能在青浦山设陷阱的。”

  李无相哼了一声:“无所谓。”

  薛宝瓶没说话,但握住了他的手:“你刚才还没说完,你说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一道门,那个是怎么回事?”

  隔了一会儿,李无相说:“李四那个精神病把我弄过来的。应该是。记不大清楚了。”

  “你从前喜欢吃海鲜吗?”

  “嗯?”

  “你之前说今年过年给我弄海鲜吃。”

  “哦,还好吧,其实我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但是也没什么特别不喜欢吃的。那就算什么都喜欢吧。”

  “你……嗯,我觉得上池派的道袍挺好看的。他们这个应该不算是道袍吧?应该算是盔甲的内衬,你要不要换他们的道袍穿,肯定更好看。”

  “好啊,明天咱俩试试看。正好天冷了,我看离殷和谢祁穿的都是厚缎子的。”

  “对了,我今天——”

  李无相转过脸看她,叹了口气:“好吧,我现在也不是很气了,我明天不去找佟栩了。还按着之前说的,事情慢慢做,一点一点来。”

  “嗯。”

  李无相握握她的手,又笑一笑:“你真是情绪稳定。好了,她写得差不多了,我过去问问。”

  李无相走进屋内时,胡薇的情绪也稳定了。还是在怕,但不发抖了。看见李无相进门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显得手足无措:“李真人,我还没写完,我……”

  李无相摆摆手:“我看看就好。”

  他拾起桌上的纸,看到纸上的字迹一开始像是在发癫,但往后逐渐变得工整了。他之前在丹房里已听胡薇把事情说了一遍,这时候再跟纸上的一对,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看过之后,在其中捡了几个问题问——如他所料,有几样胡薇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写过了,又被他问得更怕了。

  到这时候,李无相就确定这小姑娘真的是倒霉了。冒险从山下救了人回来,结果给自己惹了一身的不是。

  他就把纸放下:“好了,别怕了。对不住你,山上出了人命,还是青浦派的人使坏,我只好多问你几句。你是个好人,做的也是好事……”

  他在身上摸了摸,但没摸出什么来。他现在挺穷的,因为薛宝瓶练小劫剑经需要的丹药法材极多,凡是好一点的,差不多都用了。至于扶元保生丹之类的货色,在别人看来是好东西,但在李无相看来不是。既然他觉得不是,就不想用那种东西打发胡薇。

  “你明天过来丹房一趟,我拿点东西补给你。”

  胡薇愣了愣,好像到现在都没明白李无相是认真的还是在说反话,只能怯怯地说:“不用的,真人。”

  “做好事不能没有好报啊。”李无相对她笑笑,“你回去吧,明天一定来。”

  不久之前他还在发飙,到现在笑得又很温柔。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但在胡薇看来他一个“喜怒无常”应该是落定了。胡薇不敢再推辞,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胸口往旁边挪了一步。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挪了一步,赶紧跑出去。

  ……

  胡薇算是新入门的弟子,上了大盘山才四年多。不过上池派毕竟也是三千年的基业,算得上家大业大,因此即便像她这种刚刚筑基的弟子也是有自己的房间的。

  她往自己的住处走的时候身上还在微微地发颤,等看不到丹房的灯火了,颤抖才逐渐平复。

  前几天山上刚出了大事,今天又有青浦派的人来刺杀,再读不懂空气的人也明白这段日子山上是多事之秋,因此夜间变得很安静,人人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或者打坐修行,或者找了关系好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聊天。

  胡薇回到自己住处的院门口时,看到排屋里还有些窗户里亮着火烛的。但等她把虚掩的院门推开,那些火烛就好像被同一个人吹了一口气,都不约而同地先后灭了。

  她从腰带上摸出铜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自己的房间门,走进去、关门,然后才靠着门板坐下,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没急着把烛火点亮,就这么在黑暗中坐在地上。又过了十几息,慢慢地撑着门板站起身。

  小小的一间屋子,大概分成两半。一小半被木床占满了,能躺得下两个人,靠着拼了木板的墙,床位放着一口边角包铜的枣红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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