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年末,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双亲接连过世……别人家家鞭炮声声过年,而周星瑶却守在凄凉的灵堂。
这样的事情,周景明又怎能不恨?
既然有重头再来的机会,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耐心地等着,约莫过了半小时的样子,他看到去追寻自己的五人陆续返回,都聚集在川菜馆子。
七人聚齐后,似乎也没了吃喝的想法,随即出了川菜馆,在街边嘀咕一阵后,一起去了火车站。
这一天,周景明一直在火车站对面的蹲守着,直到天黑不见几人出来,确定他们已经走了,这才返回机械厂老厂区。
这个时候,江阳的火车站还没开通,想去江阳,只能乘坐班车,他们既然选择了火车,去的就不会是江阳,估计春节将近,他们也忙着回去过年了。
周景明将自己藏在厂房二楼破木箱里的双肩包取回,在汽车站附近找了个旅社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赶最早的班车,回家!
第4章 摆渡人家
周景明乘坐的班车像是醉汉一样,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摇晃了一天,终于进入江阳地界。
看着窗外的山山水水,他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佛时光倒流。
随着车子不断地靠近家乡小镇,相对他现在年轻的身体,对家乡几十年前的很多记忆却如存放不好的老旧黑白照片,斑驳模糊。
但总有些记忆,铭刻在心,一辈子不曾忘记。
牵系着这一切的是那条从家门口经过的沱江。
发源于蜀地九顶山的沱江一路奔腾,浩浩荡荡流经江阳境内。
在海潮镇的拐弯处,有一个过船接驳的小渡口——葫芦嘴。
葫芦嘴渡口附近有三个村子,几百户村民,有一千多号人。
周景明的父亲周德同,生产队的时候,就被公社安排在渡口摆渡,那时候记工分,风里来雨里去,换一家微薄的口粮。
改革开放,土地下放到户,周德同把摆渡的事情也接了下来。
平日里母亲沈凤琴下地干活和打理家务,父亲则是扛着船篙早出晚归,往返两岸渡口,接送前往镇上的村民。
送人过河,定的价格是五分钱,但都乡里乡亲的,父亲从不开口要钱,主打一个随意,有就给,没有就算。
一个月下来,少的时候七八块,多的时候能有十来块,也就勉强混个温饱,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远远瞧见小镇边上那棵大泡桐树,周景明让司机将他放下。
这棵泡桐树,周景明熟悉。
泡桐树边有条小道通往渡口,以前上小学、初中的时候没少走。
关于泡桐树、小路,周景明记忆最深刻的,只有两件事。
一件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双亲具体因为什么事儿吵架,周景明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五日未见归来,早出晚归的父亲终于见识到每天回到家只有冷水酸汤泡饭的威力,决定去外婆家将母亲叫回来。
父亲生怕自己没有说服力,硬是把周景明给叫上,那天天气太热,爷俩在泡桐树下歇过脚。
在那里,周景明问了父亲一个问题:堂哥堂姐他们名字都是周星什么什么,就连妹妹也叫周星瑶,为什么偏偏自己的字辈跟他们不一样,不叫周星明,而叫周景明。
父亲告诉他,他刚出生的时候,家门口路过一个老先生,进屋讨饭吃,见老先生戴着黑框眼镜,上衣袋插着钢笔,知道他是个有文化的,就请他帮忙给取个名字。
老先生想了一阵,让父亲拿来红纸,写下了周景明三个字,想了想,又在下面补了一行字: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说这句话是名字的出处,只要念起这个名字,就能让人感受到春光和煦,阳光正好。
周德同不识字,只觉得那些字好看,比会计写得漂亮,端端正正,还很大气。
他也说不上这名字的好坏,在公社主任下村来检查生产工作的时候,他还专门拿着红纸去让主任看过,也说是好名字,就没管什么字辈不字辈,登记的时候,就用上了。
周景明想要看看那张红纸,周德同却是犯难了。
见周景明追得紧,他挠头讪笑,告诉周景明:“那天我也不知道吃什么,窜稀,急着去茅房,后来发现没带苞谷叶,兜里就掏出那张红纸……”
一听这话,周景明气急败坏,转身就走:“你怎么能拿写着我名字的纸擦屁股?我不去外婆家了,要去你自己去。”
周德同赶忙上前拉住:“要是有东西擦沟子,老子才不用那张红纸,你知不知道,把老子沟子都染红了……别气了,等回来给你做个柳笛,行不行?”
于是,周景明不满的情绪,被父亲用垂柳枝条上取下来的柳皮做成的,吹起来呜呜响的柳笛给压下。
现在想来,周景明却是暖心地一笑,更多是源于自己不识字的父亲,竟然能将那句古文给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还能歪歪倒倒地画出来,足见用心。
另一件事儿,是关于妹妹周星瑶的。
明明上学有更近的大路,她却每次都犟着要往这条小路来。
原因无它,大路上到处是黄水坑和烂泥,尤其是雨天,一走一噗嗤,等到了学校,鞋子裹满了黄泥,裤腿上也全是泥浆。
那时候,妹妹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双雨鞋。
而那条没多少人走的长满了结巴草的小道也成了她的选择,尽管照样湿鞋湿裤腿,好歹没泥。
连带着不放心妹妹的周景明也跟着走了不少时间。
所以,他到了北大荒当知青,拿到第一笔工资,第一件事就是把钱连着一封信寄回来,让父母给妹妹买了一双红色的短筒雨鞋。
只是,这就不是农家孩子能好好读书的年代,周星瑶小学结束,就回到生产队,帮着放猪挣工分了。
时间已经不早,周景明没有在泡桐树下过多停留,顺着小路朝着葫芦嘴渡口走,看着周边的一切,努力捡拾着自己的记忆。
二十分钟后,他来到渡口边的草坡,并没有看到摆渡的父亲。
他双手拢成喇叭状,朝着对岸呼喊:“过船——来——啰!”
声音被河风扯成丝线,掠过冰冷的河面,也惊飞树梢的乌鸦。
等了没一会儿,对面的老屋里,钻出一道身影,快步走向藏在芦苇荡深处的渡口,很快,一艘孤独的老木船,像是一块被河水泡软的方糖,破水而来。
待到了近处,看到站在岸边的是周景明,周德同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回头冲着对岸扯着嗓子地喊:“婆娘,儿子回来咯……”
他这一声呼喊,余音还在山间回荡,老屋里又跑出一人,站在门口张望,跟着也朝河岸边跑来。
这一刻,再次看到双亲的周景明止不住热泪盈眶。
周德同撑着船,缓缓靠岸,他跳下船,将缆绳拴在柳树上,迎了过来,立马注意到周景明的异样:“怎么还掉眼泪了?”
周景明毫不避讳地拉着袖子,擦了下眼睛,冲着周德同微微笑笑:“想你们了!”
“我还以为是在外边遇到什么事儿了……这次回来打算待多长时间,还是像往年一样,过完年就走吗?”
“这次我多请了几天假,能在家呆一个多月,反正回去,暂时也干不了什么!”
“好,好……你妈还等着呢,外边冷,赶紧回家!”
周德同忙着来接双肩包,周景明随手递给他,跟着接过他手中那根近三米的船篙。
船篙常年使用,竹节处包着的铜箍已经磨得发亮。
“好长时间没撑船了,你行不行啊?”
周德同有些担心。
周景明信心满满:“打小就会的事儿,放心!”
周德同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提着包先上了船。
待他坐稳后,周景明解下缆绳,提着船篙跳上船,船篙插入河水中,用力向后斜撑,驱动着船朝着河面行去。
老木船的甲板泛着陈年的桐油香,船舷上深深浅浅的划痕,是无数次与河石碰撞留下的,像极了岁月在周德同脸上留下的皱纹。
随着木船离对岸越来越近,母亲的面容也在周景明眼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记得,每逢阴雨的冬天放学回来,母亲只要在家,就会在河岸边张望,兄妹俩一走近,她就会用准备好的毛巾擦擦两人湿漉漉的头发、小脸和小手,嘴里念叨着:“河风凉,快回家,进屋喝碗姜汤!”
家里土灶台上的大铜壶,总是一直烧着滚水,还有为过往的村民准备的从山上采摘来的老鹰茶。
这一次,周景明跳下船拴好缆绳后,沈凤琴靠了过来,仔细端详着他,一脸怜爱:“看看你,瘦了,还更黑了……”
周景明拍拍胸脯:“妈,你就别瞎担心了,身体壮实着呢……回家!”
一家三口一起往家里走。
一进屋里,周景明就闻到了屋子里弥漫的香气,立刻直奔土灶,从灶里面刨出一个烧得正好的红苕,拍拍灰,简单地抓挠几下,剥了些皮,迫不及待地往嘴里边塞。
滚烫的红苕入口,烫得他不停地吸冷气,倒把沈凤琴看笑了:“你慢点吃……”
但又觉得奇怪,她跟着又问:“你不是最讨厌吃红苕吗?”
周景明笑笑:“又喜欢吃了!”
第5章 暖冬
巴蜀地区把红薯叫做红苕,每一个经历了历史困难时期的巴蜀人恐怕都有一段独特的关于苦难、生计和美味的红苕史,可以说是爱恨交织、恩怨纠缠。
周景明也不例外。
在蜀地,红苕是高产作物,亩产可达三四千斤,曾是救荒食物的不二之选。
那时候,几乎年年乡下都要闹春荒和夏荒,差不多二十多天的样子,吃的几乎都是红苕干磨成粉,掺上应季野菜做成的菜糊。
这样的红苕干,因为切片晾晒的时候没有削皮,也没有仔细去烂疤、挑虫眼,全都带着一丝苦涩味。
不过,渡荒嘛,有东西果腹就不错了,谁还挑剔这点苦味儿。
在周景明的记忆中,那时候,不单白天吃红苕稀饭,晚饭也是白水煮红苕片儿汤,苞谷面都没加,还是拌泡酸菜吃,吃得烧心,经常反酸。
沈凤琴还会弄来一些红苕藤洗干净,下锅焯水,捞起来密密切碎,再和菜籽油炒香的泡酸菜、泡辣椒、泡姜一起炒,做下饭菜。
这样的红苕藤,一吃吃半碗,油水又极少,吃完不到一个小时,就感到痨肠寡肚,嘴里不住地流清口水。
周景明小的时候吃红苕是真的吃怕了,以至于很长时间里,见到红苕都头疼,反而上了年纪,能平和地想起。
他曾在途径春城街边烤红苕的摊子上买过红苕,却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味道,而且还被骗了。
他冲着烤红苕的摊主随口问:“怎么卖?”
摊主答:“八块!”
本想着是八块钱一斤,结果过秤后,都拿到手里掰开了吃上了,被告知是八块钱一两,一个红苕就是四十多块钱!
只是四十块钱而已,对于周景明当时的身家来说,不值一提,但那种坑爹的感觉,又让这红苕味道变得更苦涩,吃了两口,随手就扔了。
现在,终于又有机会好好尝尝。
刚从灶膛柴灰堆里刨出的烧红苕捧在手心里,烫得不停地在左右手间来回交换,又吹又拍,咬一口那金灿灿熟透了的苕肉,一股特有的香甜直窜鼻端,立时香透浑身上下,甜透五脏六腑。
周景明终于有了一种魂体相融的踏实感。
儿子归家,双亲自然免不了尽可能地准备一桌好饭。
沈凤琴拿出家里存量不多的大米,在锅中煮一煮,再用甄子蒸上,就忙着到屋外不远处的自留地里摘青菜。
周德同则是忙着将平日里舍不得吃,挂在灶头上被烟熏火燎变得黢黑的腊肉取下一块来,倒了热水清洗,准备好好炒上一大碗。
在临近天黑的时候,锅里焖着刚摘的青菜、腊肉的咸香混着柴火的气息,在老屋的梁柱间流转。
这一晚,爷俩喝了不少酒,都有些醉了,三口人聊到很晚,周景明问双亲的身体状况,听他们说村里的家长里短,而双亲则是问他的工作。
工作上的事儿,他们听不懂,周景明告诉他们工作很顺利就没有再多问。
不过,话题很快又转到周景明的终身大事儿上。
“有没有相中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