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文怀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拿起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彬彬有礼、带着优雅牛津口音的男声，背景里似乎还有古典乐的声音。
「邹先生，晚上好。我是亚瑟，皇家亚洲文化基金会的艺术总监。」
邹文怀的瞳孔猛地一缩，握着听筒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亚瑟先生，有何贵干？」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呵呵，」亚瑟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电话线，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我听说您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关于电影的后期制作，是吗？」
邹文怀的心，在这一刻，沉到了谷底。对方竟然对他的困境了如指掌！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听着。
「或许，」亚瑟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善意，「我们可以帮上一点忙。我们基金会的合作伙伴中，正好有一家位于新西兰的视觉特效公司，虽然名气不大，但实力……」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绝对是世界顶尖的。我想，他们应该很乐意为《九龙城寨》这样一部伟大的艺术品服务。」
新西兰？
邹文怀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巧合，这是一场早已布置好的棋局。
那个神秘的日本财阀，不仅仅是想利用自己，他们早已将自己，也视为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他们算准了陈惠万会反击，甚至算准了陈惠万反击的方式，并提前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他上了这条船，就只能和船上的魔鬼，一同航行到终点。
一股被操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他对着听筒，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多谢亚瑟先生。请把联系方式给我。」
挂掉电话，他看着窗外，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与陈惠万的战争，已经升级为一场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代理人战争。
第172章 女王的棋局（二）
星万集团，顶层办公室。
当阿标将那个来自新西兰的意外消息汇报给陈惠万时，办公室内那股由「焦土战术」带来的、志在必得的昂扬气氛，第一次被一股真正的凝重所取代。
「新西兰？维塔工作室？」陈惠万的眉头紧紧锁起，他手中的一支派克钢笔，被他无意识地在指间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在脑海中疯狂地搜索着关于这个时代的所有记忆。
他想起来了，那家公司，叫「维塔工作室」，在这个时代，它确实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但它的创始人，却是一个名叫彼得·杰克逊的、充满幻想的年轻人。
在未来，这个工作室将因为《指环王》系列而震惊世界。
「是的，万哥。」阿标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我们的『焦土战术』，被他们精准地绕过去了。『大师』组织的触手，比我们想象的，伸得更远，更深。」
陈惠万的「焦土战术」，第一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环，失效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用尽全力打出的一记重拳，却被对方用一张看不见的、柔韧的网，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一股深深的挫败感，夹杂着对手深不可测的实力的忌惮，第一次涌上他的心头。
「知道了，你先出去。」他挥了挥手，声音听不出情绪。
阿标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惠万一个人。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困境中点燃雪茄，而是走到那面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白板前。
白板上，用红蓝两色的笔，画满了错综复杂的关系图和资金流向，那是他针对嘉禾布下的天罗地网。
而此刻，在那张网的右下角，一个用红色圈起来的、代表「后期制作」的节点，被人用一把无形的利刃，干净利落地切断了。
他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在白板上疯狂地写画起来。一个又一个方案被他写下，又被他自己用更粗的线条划掉。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巨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烦躁地扯开了领带，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钮扣。
他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如果现在强行叫停林岭东的「卧底」计划，不仅前功尽弃，更会让刚刚修补好的兄弟情谊再次破裂；但如果任由事态发展，整个星万帝国，都可能被这颗定时炸弹炸得粉身碎骨。
就在他心烦意乱，感觉自己陷入死局之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那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是邱敏。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职业套装，手中抱着一迭文件，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锋芒毕露，反而带着一种雨后的宁静。
陈惠万回过头，看到是她，眉头的川字纹稍微松开了一些，但语气依旧疲惫：「什么事？我现在没心情谈工作。」
邱敏没有像往常一样汇报工作，她只是静静地走到他身边，目光扫过白板上那些被划掉的、狂乱的字迹，然后轻声问道：「我听说，我们遇到麻烦了。」
陈惠万疲惫地坐回沙发上，自嘲地笑了一声，将目前的困局，简略地对她说了一遍。
他没有抱任何希望，这已经是超出常规商业手段的、神仙打架般的博弈，他不认为邱敏能有什么办法。
邱敏静静地听完，没有立刻说话。
她走到酒柜前，没有去碰那些昂贵的威士忌，而是从一个小冰箱里拿出了一瓶冰水，为陈惠万倒了一杯，然后将水杯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那清脆的声音，让陈惠万烦躁的心绪，莫名地平静了一丝。
「万哥，」邱敏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你一直在想着如何用『硬实力』去阻止炸弹的制成……但你有没有想过，在棋局陷入僵持的时候，有时候，掀翻棋盘，也是一种赢法？」
「掀翻棋盘？」陈惠万的声音有些沙哑。
邱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她带来的文件夹中，抽出一份样稿，轻轻地推到了陈惠万的面前。
「不，比那更优雅。」她说，「我们提前引爆它。只不过，引爆的方式和地点，由我们来定。」
那是一份下一期《前瞻》周刊的封面设计样稿。样稿的背景，是一张经过艺术化处理的、充满了末世废土风格的九龙城寨黑白照片。照片之上，是一行触目惊心的、彷佛用鲜血写成的标题——
《香港的黑暗之心：一部尚未诞生即被诅咒的电影——<九龙城寨>深度调查》
陈惠万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拿起那份样稿，手指因为微微的颤抖而有些不稳。他看着那行标题，又看了看邱敏，眼中满是震惊。
「你……」
「我没有动用任何公司的资源。」邱敏彷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解释道，「我只是用了你给我的权力，以《前瞻》主编的身份，私下接触了几个我在媒体圈的老朋友，还有……」她看了一眼陈惠万，「……一些你在警队的朋友。」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我让他们帮我『透露』了一些关于《九龙城寨》剧本的、『令人不安』的细节。比如，剧本极度血腥，详细描写了肢解、虐待等场景；比如，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反社会的暴力狂，三观不正；再比如，这部电影的投资方，背景复杂，可能涉及境外黑金……」
陈惠万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感觉自己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她。
他从未想过，她在玩弄权谋和舆论的手段上，竟然有着如此可怕的天赋。
邹文怀的毒计，是等电影拍完，用「成品」来引爆舆论，造成既定事实。
而邱敏的计策，则是在电影还在拍摄阶段，就提前引爆一颗「舆论核弹」，将「毒草」的帽子，死死地扣在嘉禾的头上！
「可是，这样一来，阿东……」陈惠万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立刻想到了这个计划最大的风险。
林岭东正在对方阵营卧底，这把火烧过去，会不会连他一起烧了？
「这就是第二步。」邱敏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彷佛一切早已在她的计算之中，「在这篇文章发酵之后，嘉禾和林岭东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你，陈惠万先生，将会召开记者会。」
她彷佛一个导演，在为陈惠万安排着接下来的剧本：「你会在记者会上，痛心疾首地表示，你当初之所以和林岭东『决裂』，就是因为无法接受他要拍摄如此黑暗的题材。你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呼吁电影人要有社会责任感。」
陈惠万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然后，」邱敏的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她走到陈惠万身边，轻轻按住他握着样稿的手，「你会宣布，为了『拯救』这位误入歧途的天才导演，星万影业愿意不计前嫌，只要林岭东肯放弃《九龙城寨》，回到星万，你将为他投资一部充满人文关怀和正面力量的电影。」
「这样一来，」她总结道，「林岭东的『回归』，就变得合情合理，甚至会被塑造成一个『浪子回头』的正面典型。而嘉禾，则会变成一个为了商业利益不择手段，甚至企图带坏艺术家的『黑心公司』。我们不仅赢了舆论，还赢了人心。」
陈惠万看着邱敏，久久没有说话。他站起身，绕过茶几，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
「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但是……」陈惠万的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我喜欢。」
陈惠万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向那张象征着权力中心的巨大办公桌。
「万哥……不要……」邱敏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和羞涩。
窗外，是中环璀璨的夜景，灯火如织。
室内，春色无边。
压抑了许久的欲望，在这一刻，伴随着一场惊天逆转的计谋，彻底爆发。
许久之后，风停雨歇。
陈惠万心中所有的焦虑与挫败感，都已烟消云散。
他低头，在邱敏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充满了爱怜与感激的吻。
「阿敏，」他的声音温柔了下来，「多谢你。」
邱敏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我说过，你的战场，也是我的战场。」
三天后，《前瞻》周刊最新一期，正式发售。
那篇名为《香港的黑暗之心》的深度报道，如同一颗引爆在香港舆论场的原子弹，其威力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文章以其详实的「内幕」（实为邱敏精心编排的半真半假的信息）、犀利的笔锋和站在道德高地上的质疑，迅速被各大电台、电视台引用和讨论。一时间，嘉禾影业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教唆暴力」、「黑金入侵」、「文化汉奸」的帽子，一顶接一顶地扣了上来。港府的文化及娱乐事务科，也史无前例地公开表示，将「高度关注」相关电影的创作导向。
正在嘉禾片场，意气风发地指挥着拍摄的林岭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舆论风暴打懵了。
他拿着一份报纸，看着上面对自己「沉迷暴力美学、漠视社会责任」的口诛笔伐，第一次感觉到，笔杆子，有时候比刀子更伤人。
嘉禾影业的股价，应声暴跌。
邹文怀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满桌的报纸，气得将一个心爱的水晶烟灰缸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他感觉自己像是精心策划了一场完美的刺杀，却在动手前一秒，被对方用一个高音喇叭向全世界广播了自己的计划。
他所有的阳谋，在邱敏这不按牌理出牌的「舆论超限战」面前，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知道，自己这盘棋，已经输了。而且输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彻底，更加窝囊。
而就在全城舆论达到顶峰之时，陈惠万，如邱敏的剧本安排一般，召开了记者发布会。
在全港媒体的镜头前，他一身黑色西装，神情肃穆。在演讲的最后，他看着镜头，彷佛在看着远方的林岭东，沉声说道：「阿东，回来吧。星万，永远是你的家。」
这场发布会，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星万影业的形象，从一个「逼走功臣」的冷血公司，瞬间反转为一个有担当、有情怀、爱护旗下艺术家的行业标杆。
在经历了短暂的挫败后，陈惠万在邱敏的帮助下，不仅化解了危机，更完成了一次堪称完美的、在刀尖上跳舞的逆风翻盘。
而在记者会的后排角落里，邱敏看着台上光芒万丈的男人，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的微笑。
她知道，王座之侧，那位一直被视为地下情人的女人，也终于以她的智慧、身体和全部的爱，向所有人证明了，她，亦是这个帝国，当之无愧的女王。
山顶，白加道。
这里的别墅，每一栋都像一座孤悬于世的堡垒，用昂贵的砖石、精致的花园和森严的安保，隔绝了山下那个喧嚣、拥挤、充满了欲望与纷争的香港。
张婉玲，陈惠万的结发妻子，正坐在一尘不染的、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维多利亚港的无敌海景，从黄昏到入夜，那景色变幻万千，如同打翻了上帝的珠宝盒。
在过去，她很喜欢坐着这里，品一杯锡兰红茶，看着这座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那会让她感觉到一种身为这座城市主宰者之一的、宁静的骄傲。
但今晚，她手中的那杯红茶，早已失了温度，一如她冰凉的指尖。
客厅里那台索尼特丽珑电视，正在直播着那场轰动全港的记者发布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