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前段时间,陈惠万通过阿标那边传话,让他帮忙留意一下道上的异常资金流动,尤其是和境外有关的。
当时他只当是陈惠万要洗钱或者防备对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线索。
「傻强,」靓坤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你找个机灵点的兄弟,继续跟着曾子威。不要跟得太紧,拍几张照片,看看那个外国人住在哪里,平时见些什么人。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告诉我。」
「是,坤哥!」
靓坤吐出一口浓烟,看着烟雾中手下们那一张张或茫然或崇拜的脸,心中盘算着。
他觉得,这条消息,应该值一个不小的人情。他拿出一部当时还很罕见的大哥大,想了想,没有直接打给陈惠万,而是拨通了阿标的号码。
他知道,和聪明人打交道,就要通过聪明人的方式。
夜色渐深,一辆黑色的平治轿车,如幽灵般停在尖沙咀「皇家会所」街对面的阴影里。
车内,只有空调的轻微送风声。阿标坐在驾驶座上,那根标志性的手杖就靠在座位旁。他没有抽烟,也没有听音乐,只是像一尊雕塑,静静地注视着会所门口。
他的耐心,是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里,用血和等待磨练出来的。
靓坤提供的情报很有价值,但他从不完全相信二手信息。他必须亲眼确认。
终于,会所的旋转门被推开,两个身影走了出来。
阿标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他拿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一台带有长焦镜头的尼康相机,对准了那两个人。
镜头里,曾子威那张卑躬屈膝的脸被清晰地放大。他正点头哈腰地对身旁的那个外国人说着什么,然后小跑着去路边拦出租车。
阿标的镜头,则牢牢地锁定了那个外国人——彼得。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在夜色下反射出幽微的光。但阿标注意到的,不是这些。
他注意到的是彼得的站姿——双脚与肩同宽,重心沉稳,即使在放松的状态下,依旧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发力的戒备姿态。
他还注意到彼得的眼神,在扫视周围环境时,那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如同鹰隼般的警惕。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阿标在心里立刻做出了判断。这是个见过血,动过刀的狠角色。
他迅速按动快门,将两个人的互动、彼得的特写,全都记录了下来。
看着曾子威将彼得恭敬地送上车,然后自己才坐上另一辆车离开,阿标放下了相机。
他拿起车载电话,拨通了陈惠万的号码。
他知道老板此刻应该在回家的路上,也知道老板今天在片场处理了棘手的事情,心情可能不佳。
但他更知道,自己的职责,就是将潜在的危险,在它还未形成风暴之前,就呈报上去。这是他作为「白纸扇」的本分。
电话接通了。
「万哥,是我,阿标。」
陈惠万疲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说。」
「我查了曾子威的事。他搭上的那个外国人,叫彼得,英国人,表面身份是文化投资顾问。但我观察过,这个人,受过专业的训练,很可能是军情六处或者其他情报机构退下来的人。他和曾子威的接触,绝不简单。我怀疑,是‘大师’那边派来的新人,目标可能还是我们。」阿标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而沉重。
他等待着陈惠万的指示,预想中,老板会立刻警觉起来,让他彻查到底。
然而,电话那头,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陈惠万坐在回浅水湾的车里,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车窗外是香港璀璨的夜景,但他无心欣赏。
他的脑海里,还在不断回放着白天在片场的那一幕——邱敏决绝的背影,和蓝洁瑛委屈的泪光。
这两种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烦意乱。作为一个社团大哥,他可以轻易摆平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却对这种情感的纠葛束手无策。
他听完了阿标的汇报,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
但在这种情绪的干扰下,这些关于「危险」、「阴谋」的词汇,显得有些遥远和不真实。
他下意识地将曾子威,和白天那些需要他处理的、更直接的情感纠葛,放在了天平的两端。
在他看来,曾子威不过是一条被他亲手打断了脊梁的狗,就算有境外势力撑腰,又能翻起多大的浪花?而眼前的后院起火,却是能动摇他整个团队根基的、迫在眉睫的危机。
「一条断了腿的丧家之犬,还能咬人吗?」他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轻视,「‘大师’如果只能找出这种货色来对付我,那只能说明他也黔驴技穷了。这件事,你先放一放,不用投入太多精力。盯住就行。」
阿标在电话这头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从陈惠万的口中,听到如此轻敌的判断。这完全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步步为营、算无遗策的万哥。
「可是,万哥……」他试图再争取一下。
「行了,」陈惠万打断了他,语气有些不耐烦,「我累了,先这样。」
电话被挂断了。
阿标握着冰冷的听筒,看着窗外灯红酒绿的尖沙咀,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他知道,老板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但他心中的不安,却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开来。
他不知道敌人具体的计划是什么,但他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汇聚。
而他的老板,却因为被眼前的迷雾遮住了双眼,主动放弃了唯一的预警。
另一边,陈惠万挂断电话,将自己重重地摔在柔软的后座上。他看了一眼身边那碗已经彻底凉透,甚至因为车内冷气而显得有些冰手的绿豆沙,心中那股烦躁,达到了顶点。
他第一次发现,建立一个帝国最困难的,不是抵御外敌,而是平息内乱。
而他,此刻正深陷其中,浑然不觉那被他随手挥开的「丧家之犬」,即将用最致命的方式,给他最沉重的一击。
第158章 致命的诱惑
九龙塘一处高档的私人会所内,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和金钱的味道。
强劲的迪斯科音乐从舞池中央传来,彩色的射灯旋转着,将一张张兴奋、贪婪、虚伪的脸孔照得光怪陆离。
曾子威端着一杯威士忌,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脸色阴沉地看着舞池中央那个被众星捧月的身影——嘉禾影业的太子爷,邹定欧。
自从上次被陈惠万逼着公开道歉后,他在圈内的地位一落千丈,成了所有人背后的笑柄。
这份屈辱,像一根毒刺,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他看着舞池中央那些熟悉的面孔,心中涌起的已不仅仅是恨,更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
他意识到,陈惠万毁掉的不是他的名声,而是他在这个名利场中赖以生存的「身份」。没有了身份,他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远不及心中那份屈辱来得滚烫。
他看到不远处,一位独立制片人正和几个小明星谈笑风生,那人以前见到自己都要点头哈腰。
曾子威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谄媚的笑,端着空杯子走了过去。
「张老板,好久不见,最近在忙什么大制作啊?」他试图挤进那个圈子。
那位张老板回过头,看到是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来,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继续和身旁的女明星说笑,完全将他当成了空气。
周围的人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
曾子威的笑容僵在脸上,血色褪尽,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狼狈地退回到角落的阴影里,颓然坐下,将头埋在双臂之间。
他试过了,他试图向邹文怀、向邵逸夫出卖他所知道的关于星万的一切,但那些曾经的巨头,如今却连见他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只派了个小助理将他像垃圾一样打发掉。
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个身影在他对面坐下,为他那杯见底的威士忌,重新倒满。
「曾先生,一个人喝闷酒?」
来人正是「大师」派来的新代理人,一个看起来斯文儒雅,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他自称彼得,是英国一家文化投资公司的顾问。
他一直坐在不远处的吧台,将曾子威刚才所有的窘态,都尽收眼底。
曾子威抬起眼,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彼得笑了笑,将一张名片推了过去,名片上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伦敦的号码。
「我是谁不重要。」彼得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重要的是,我知道曾先生你心里不痛快。我也知道,你想报仇,却找不到门路。」
曾子威的眼神一凝,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彼得晃动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慢悠悠地说,「陈惠万的根基,是他手下那群看似忠心耿耿的猛将。你觉得,如果这座堡垒,从内部开始崩塌呢?」
曾子威的呼吸猛地一滞,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你的意思是……策反?不可能的,那群人都被陈惠万洗脑了!」
「不,人是策反不了的,但人的欲望可以。」彼得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最坚硬,也最脆弱的突破口。曾先生,你在这个圈子这么久,你觉得,那几个人里,谁的盔甲最厚,软肋也最明显?」
曾子威的脑子飞速运转,他想起了周星星的市侩,梁嘉辉的清高,但他立刻否定了。
这两个人都被陈惠万用金钱和名誉牢牢绑住了。他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一个身影。
「林岭东!」曾子威的眼中爆发出怨毒的光芒,「就是那个导演!他就是个疯子,一个只认作品不认人的偏执狂!金钱、女人,他都看不上,但只要有一个能让他名留青史的剧本,他连命都可以不要!这就是他的软肋!」
彼得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曾子威的回答,与他自己的判断完全一致。
这条鱼,不仅上钩了,还会成为最凶猛的帮凶。
「很好。」彼得将一个厚实的档案夹推到曾子威面前,「我这里,正好有这样一件武器。」
曾子威打开档案夹,里面并非金钱,而是一份用厚磅纸打印的手稿。
封面上,用一种近乎滴血的暗红色美术字体,写着四个大字——《九龙城寨》。手稿的纸张微微泛黄,散发着一股霉味和绝望的气息,彷佛刚从某个不见天日的囚室里被带出来。
「这……这是?」
「一个死囚的遗作。」彼得的声音充满了魔力,「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从赤柱监狱的一个老狱警手里弄到。这不是编造的故事,这是血淋淋的现实。一个关于九龙城寨的,最真实,也最血腥的故事。你觉得,林岭东能抗拒这种诱惑吗?」
彼得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冰冷:「但是,光有诱饵还不够。在投下鱼饵之前,我们要先把池水搅浑。我会安排人,在圈子里散布一些消息,就说星万影业的『黑马工作室』因为梁嘉辉的艺术片严重超支,陈惠万已经准备收紧林岭东新项目的预算。我们要先在他的心里,埋下一根怀疑的刺。」
曾子威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看着那份剧本,又看了看彼得那双藏在镜片后,彷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他知道,这不仅是他的救命稻草,更是一张通往地狱的门票。
「我们不是在收买他,曾先生,」彼得总结道,「我们是在……成全他。现在,我需要你,利用我提供的资金,去找一个合适的人,把这个故事,『顺理成章』地,送到林导演的手上。」
他要用一种更阴险,更无法防备的方式,向那个毁掉他一切的男人,展开复仇。
几天后,在深水埗一栋唐楼的狭窄房间里。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倦容的中年男人,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便宜的啤酒。他叫马丁,曾是邵氏片场一个小有名气的副导演,与林岭东在TBB时期有过交情。如今时过境迁,他却因跟不上时代而被淘汰,只能靠接一些散活勉强度日。房间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食物腐坏的酸味。
他看了一眼床头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他和一个笑得灿烂的小女孩。
然后,他的目光又移到桌角那堆用橡皮筋捆着的催款单和医院的缴费通知上,眼神黯淡下去。
敲门声响起。
曾子威并没有亲自出现,他只是通过一个中间人找到了马丁。
「马丁哥,好久不见,最近在哪发财啊?」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小混混坐到他对面,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推了过去。
马丁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打开纸袋,里面是几沓厚厚的港币,和一份用塑料封套包好的剧本。
「这是……什么意思?」马丁的声音有些沙哑。
「没什么意思。」小混混笑了笑。
「有位老板,很欣赏你的才华。他知道你和林岭东导演是旧识,想请你帮个忙。我们老板搞了个小型的剧本创投会,想请林导过去掌掌眼,给点意见。
这是给你的车马费,也是给林导的出场费。到时候,你只需要把这份剧本,『不经意』地让他看到就行。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马丁看着那沓足以支付女儿下一期所有医疗费的钱,又看了看剧本封面上那几个彷佛带着血腥味的字——《九龙城寨》,他那颗早已被酒精和失意麻痹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