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对着陈惠万，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万哥。」
当天下午，在《棋王》的片场，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变了。
雷米·杜瓦尔第一次没有再要求等待那所谓的「完美光线」，他的拍摄节奏明显加快，脸上那份法式的傲慢，也被一种阴沉的专注所取代。
而梁嘉辉，则不再仅仅是男主角。他开始审核每一份开支报告，与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开会，他的眼神中，少了一丝忧郁，多了一份属于上位者的果决。
一场潜在的危机，就这样被陈惠万用一场教科书级的心理博弈，和一次精准的权力下放，化解于无形。
梁嘉辉斗志昂扬地离开后，办公室里气氛一松。邱敏上前为陈惠万续上茶水，她看着陈惠万那张略带疲惫却依旧掌控一切的侧脸，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低声说：“万哥，你这一手，比拍电影还精彩。”
陈惠万笑了笑，正要说话，阿标拄着手杖走了进来。
他汇报完几项资本市场的日常动态后，在准备离开时，末了加了一句：“对了，万哥。靓坤那边的人在尖沙咀看到曾子威最近和一个外国人走得很近，好像还很大方地请他去了私人会所。我们要不要……”
陈惠万摆了摆手，此刻的他，注意力还停留在刚刚成功压制了法国导演的成就感，以及思考如何平衡公司内部关系的烦恼中，他有些不以为意地说：“一条断了腿的丧家之犬，掀不起什么风浪。让他去吧。”
他完全没有将这条微不足道的信息，与一场即将到来的致命背叛联系在一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另一场风暴，正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悄然酝酿。
夜，深了。
九龙塘一处高档的私人会所内，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和金钱的味道。强劲的迪斯科音乐从舞池中央传来，彩色的射灯旋转着，将一张张兴奋、贪婪、虚伪的脸孔照得光怪陆离。
曾子威端着酒杯，试图挤进不远处被众星捧月的邹定欧的圈子里。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远远地举起杯子：“邹少，好久不见，我敬你一杯！”
嘉禾的太子爷邹定欧，正被一群环肥燕瘦的女明星和满脸堆笑的富家子弟簇拥着。
他闻言，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看清是曾子威后，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对身旁的人大声说道：“哟，这不是曾大监制吗？怎么，今天又准备向哪位小姐道歉啊？”
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些笑声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曾子威的心上。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狼狈地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远不及心中那份屈辱来得滚烫。
他看着舞池中央那些熟悉的面孔，心中涌起的已不仅仅是恨，更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
他意识到，陈惠万毁掉的不是他的名声，而是他在这个名利场中赖以生存的“身份”。没有了身份，他连一条狗都不如。
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个身影在他对面坐下，为他那杯见底的威士忌，重新倒满。
「曾先生，一个人在喝闷酒？」
来人正是「大师」派来的新代理人，一个看起来斯文儒雅，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他自称彼得，是英国一家文化投资公司的顾问。
曾子威抬起眼，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彼得笑了笑，将一张名片推了过去，名片上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伦敦的号码。
「我是谁不重要。」彼得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重要的是，我知道曾先生你心里不痛快。我也知道，你的不痛快，都源于同一个人。」
曾子威的眼神一凝。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彼得晃动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慢悠悠地说，「陈惠万的根基，是他手下那群看似忠心耿耿的猛将。如果，这群猛将，不再那么忠心了呢？」
彼得将一个文件夹推到曾子威面前，里面并非金钱，而是一叠资料。
首页是林岭东的照片，下面是他的详细履历、作品风格分析、甚至还有几篇他早年接受采访时，表达对“电影真实性”看法的剪报。彼得轻敲着桌面，慢条斯理地说：“曾先生，复仇不是打打杀杀，那是莽夫所为。
真正的复仇，是找到敌人最引以为傲的盔甲，然后用他最渴望的武器，从内部刺穿它。”
他看着曾子威眼中闪烁的光芒，继续说道：「比如，那个叫林岭东的导演。我听说，他脾气火爆，是个只认作品不认人的偏执狂。如果，有一部比《黑狱风云》更黑暗，更极致，更能让他名留青史的剧本，放在他面前呢？你猜，他会不会动心？」
彼得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翻开文件夹的最后一页，那是一份用厚磅纸打印的手稿，封面上，用一种近乎滴血的暗红色美术字体，写着四个大字——《九龙城寨》。
“我这里，正好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九龙城寨的，最真实，也最血腥的故事。”
彼得的声音充满了魔力，“我们不是在收买他，曾先生，我们是在……成全他。我们只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把这个故事，『不经意』地，送到林导演的手上。”
曾子威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看着那份剧本，又看了看彼得那双藏在镜片后，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能让他重新爬回牌桌的救命稻草。
他要用一种更阴险，更无法防备的方式，向那个毁掉他一切的男人，展开复仇。
第157章 绿豆沙
西贡的片场，尘土飞扬，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腥、饭盒的油腻和老旧发电机的柴油味。
这里原本是一个废弃的码头，被剧组临时改造成了《食神》中「庙街」的主场景。
几十个临时搭建的铁皮摊档挤在一起，道具组的伙计正忙着给招牌做旧，穿着背心短裤的临时演员三三两两地蹲在角落抽烟，等待着下一场戏的召唤。
整个片场，像一个高速运转却又混乱不堪的巨大作坊，充满了生命力，也充满了草根阶层的市井气息。
周星星正处于一种创作的巅峰状态。
他穿着一件被汗水浸湿的白色背心，手里拿着一个大声公，对着镜头前扮演「火鸡」的演员大吼大叫，眉飞色舞，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不是那种丑！是一种又丑又自信的感觉！你心里要相信，你是全庙街最漂亮的女人！那些男人看到你，不是想吐，是想跑，因为他们配不上你！你明白吗？你的龅牙不是缺陷，是武器！是你睥睨众生的王冠！再来一次！」
那位扮演「火鸡」的女演员，被他折腾得快要崩溃，但看着周星星那双因为极度专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又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个疯子，一个对喜剧较真到变态地步的疯子。
但她也隐隐感觉到，自己正在参与一部足以载入史册的电影的诞生过程。
不远处的导演监看棚里，陈惠万靠在椅子上，嘴角带着一丝浅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自从上次的冲突与和解之后，周星星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将所有的精力与才华都倾注在了这部《食神》上。那千万的预算，更是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底气，让他敢于去尝试那些过去只存在于脑海中的、最疯狂的喜剧构思。
比如现在，他正指挥着摄影师，用拍摄武侠片宗师对决的慢镜头和升格镜头，去拍一碗「撒尿牛丸」在案板上弹跳的画面，这种荒诞而又充满解构意味的影像风格，让一旁的传统灯光师和摄影师看得目瞪口呆，却又不得不佩服他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万哥，这是第二周的拍摄进度报告，」邱敏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带着一股雨后青草般的独特清香，「另外，灯光组那边申请追加一批阿莱的柔光灯，预算超了大概五万，您看……」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色职业套装，与片场的混乱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她脚下的高跟鞋稳稳地踩在凹凸不平的砂石地上，手上那份整洁的报告与周围油腻的饭盒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就像这个草台班子里，唯一一个代表着专业、秩序和冷静的存在。
她将一份文件递到陈惠万面前，身体自然地前倾，乌黑的发丝有几缕垂下，几乎要扫过陈惠万的脸颊。
这是一个纯粹的工作姿态，专业，高效。但那恰到好处的距离，那萦绕在鼻尖的香气，却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心照不宣的亲密。
陈惠万的目光从文件上扫过，拿起笔，在签字栏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头也没抬地说：「批了。告诉灯光师，我要的画面，是周星星脑子里的那种，钱不是问题。」
邱敏点了点头，收回文件，脸上露出一抹只有她自己能懂的微笑。这种并肩作战、掌控一切的感觉，正是她所追求的。
她不仅仅是执行者，更是这个庞大机器能够顺利运转的保障。
她享受这种被需要、被信任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离那个王座上的男人，又近了一步。
然而，这份默契，被一个轻柔的声音打断了。
「万哥，辛苦了。天气热，我给你炖了点绿豆沙。」
蓝洁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保温壶，穿着一条素雅的白色连衣裙，脸上带着温柔的、惹人怜爱的笑容。
她就像一朵不染尘埃的百合，出现在这片嘈杂的工地里。她的出现，让周围那些光着膀子、满口粗话的场工们，都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动作也变得斯文了些。
她有一种天生的、能让周围环境都为之柔和下来的气场。
她很自然地走到陈惠万的另一侧，拧开保温壶的盖子，一股清甜的香气瞬间在闷热的空气中散开。她盛出一碗，小心翼翼地递到陈惠万面前：「你尝尝，我放了陈皮，不会太甜。」
这个动作，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监看棚里那份微妙的平衡。
邱敏脸上的笑容淡了半分。
她没有看蓝洁瑛，目光落在陈惠万面前那份刚刚签好字的文件上，语气依旧专业，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紧迫感。
「万哥，嘉禾的何先生还在等您的电话，是关于《黑狱风云》在东南亚的发行事宜。另外，半小时后，您还要跟银行的人开个会。」
她没有说「汤等一下再喝」，但每一句话，都在提醒陈惠万，现在是工作时间。她用一种无可指摘的职业素养，将蓝洁瑛那份温柔的关怀，巧妙地定义为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
蓝洁瑛端着碗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眼眶微微泛红，求助似的看向陈惠万，那眼神，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她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关心一下心爱的男人，为什么总会有一个人，用一种她看不懂的「规矩」，将她隔绝在外。在她看来，邱敏的那些报告和电话，远没有眼前这个男人的健康重要。
一边是并肩作战的事业伙伴，一边是需要呵护的情感寄托。
陈惠万心中暗叹一声，作为大哥，他最烦的就是这种「后院起火」的场面，尤其是在自己兄弟们的面前，这让他感觉很没面子。一个连自己女人都搞不定的老大，还怎么带兄弟打天下？
他从蓝洁瑛手中接过那碗绿豆沙，却没有喝，而是将它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语气温和地说：「辛苦你了。我先处理完工作，等一下在车上喝。」
这个处理方式看似公允，却让两个女人都感到了不满。
在蓝洁瑛看来，这是敷衍，是她的心意被排在了工作的后面。她看着那碗被轻易放在一旁的绿豆沙，感觉自己那份小心翼翼的爱意，也被轻视了。
而在邱敏眼中，这却是和稀泥，是陈惠万没有完全站在她这边，维护她作为新任制片人的权威。
她觉得，这种公私不分的场面，会严重影响团队的专业性和效率，而陈惠万的纵容，是对她工作最大的不尊重。
邱敏不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去打电话，那挺得笔直的背影，透着一股无声的倔强。
蓝洁瑛则默默地收起保温壶，安静地坐回角落，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监看棚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比户外的烈日还要焦灼。
剧组的工作人员们，尤其是跟在陈惠万身边的达叔和几个核心组员，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低气压。
他们交换着眼神，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达叔更是悄悄地将周星星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星仔，看到没？万哥现在是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凡人，最好躲远点。」
周星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他的目光却在邱敏过干练的背影和蓝洁瑛柔弱的侧脸之间来回扫视，心中第一次对「大家庭」这个词，产生了些许困惑。
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和万哥的争执，又看了看眼前的场景，他忽然觉得，这个所谓的「帝国」，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和快乐。
他正分神，场中扮演「火鸡」的女演员因为情绪被打断，刚刚酝酿好的那种「丑得自信」的感觉瞬间泄了气，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周星星顿时火冒三丈，拿起大声公就吼：「你在干什么！演戏啊！不是逛街！你以为你是谁啊？蓝小姐那么漂亮，走神都好看，你走神就是个灾难！集中精神！」
这声怒吼打破了监看棚的沉寂，蓝洁瑛的身体明显一颤，脸色更白了。
而邱敏打电话的动作也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周星星吼完才发觉自己失言，尴尬地挠了挠头，不敢再看监看棚的方向，将全部精力重新投入到折磨演员中去。
与此同时，在旺角的一家地下麻将馆里，空气污浊，烟雾缭绕。
靓坤赤着上身，露出满是纹身的肥硕躯体，脖子上挂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
他一边「哗啦啦」地洗着牌，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手下「傻强」的汇报。
他现在是陈惠万手下负责打理所有「偏门」生意的头马，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人也懒散了不少。
「坤哥，就是上次您让我们留意的那个家伙，曾子威，」傻强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们的兄弟在尖沙咀那家新开的‘皇家会所’门口看到他了。那家伙现在好像混得很不错，和一个外国人出双入对，而且还是他结账。」
靓坤摸起一张牌，看了一眼，随手打了出去，嘴里骂道：「妈的，又是一张没用的牌！说重点，那个外国人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啊，坤哥。不过看起来很高级，穿的西装都是‘阿玛尼’的。曾子威在他面前，就像一条狗一样，帮他开车门，点烟，点头哈腰的。」傻强比划着，模仿着曾子威那副谄媚的嘴脸。
另一个马仔插嘴道：「那个家伙有没有可能是在骗外国人的钱啊？」
「骗？」靓坤冷笑一声，将牌重重地推倒，「和了！清一色！拿钱来！」
他一边熟练地收着钱，一边对手下们说：「你当我是傻子吗？曾子威那个家伙有几斤几两我不知道吗？他有胆子骗骗普通游客，敢骗那种看起来就不简单的外国人？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件事，有古怪。」
靓坤将赢来的钱随手塞进口袋，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