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告栏前,人头攒动。那份由皇帝亲自颁布,彻底颠覆了千年传统的圣旨,如同烙铁,灼烧着每一个识字之人的眼睛。
“万般皆下品,唯有格物高……”一个老秀才颤抖着手指,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浑浊的眼中充满了迷茫与恐惧。
读书人寒窗苦读所追求的一切,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笑话。
议论声,咒骂声,叹息声,在应天府的街头巷尾弥漫。然而,在绝对的皇权与那句“满门抄斩”的血腥警告下,无人敢于公然挑衅。
压抑的怒火,在地底奔流。
午时,皇城正门。
一声悲怆的嘶吼划破了寂静。
“陛下!祖宗之法不可废,圣贤之道不可辱啊!”
百官骇然望去。只见当朝大儒,年逾古稀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刘健,身着全套朝服,须发皆白,一步一叩首,正从远处而来。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身穿儒服的年轻门生,他们抬着一口薄皮棺材。
守门的禁军大惊失色,立刻上前阻拦。
“滚开!”刘健一把推开士兵,老迈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死死盯着皇城的方向,嘶吼道:“昏君!妖臣!尔等毁我文脉,断我传承,老夫今日,便以这腔血,为圣贤鸣不平!为天下读书人,守住这最后一点骨气!”
言罢,他猛然转身,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向宫门前那坚硬的石狮!
“老师!!”
“刘公!!”
惊呼声中,血光飞溅。
这位一生都以圣贤门徒自居的老人,用最惨烈,也最传统的方式,完成了他最后的死谏。
他的身体软软滑落,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也染红了他身旁那口棺材上,用鲜血写就的四个大字——“清君侧,诛妖臣!”。
消息如风暴般传遍京城,也传到了朱元璋的耳中。
文华殿内,朱标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
“父皇,刘学士他……他以死明志,朝野震动,若不稍加安抚,恐生大乱啊!”
朱元璋坐在御案后,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拖下去。”
“什么?”朱标一愣。
“咱说,把那老东西的尸体,和那口破棺材,都给咱拖走!血迹,给咱用冷水冲干净,一点都不要留!”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暴戾与冰冷,“传旨,刘健教子无方,门生惑乱,着锦衣卫将其阖家门生,尽数下狱!查!”
“父皇!”朱标惊骇欲绝,“刘公已经……您怎能……”
“他这是在逼咱!”朱元璋猛地站起,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火盆,火星四溅,“他以为他死了,咱就会怕了?就会收回成命?他以为他死了,就能当英雄,让咱当千古骂名的昏君?”
“做梦!”
朱元璋走到朱标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双眼赤红。
“标儿,给咱记住了!通往新世界的那条路,注定要用旧时代的骨头来铺!他,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想当一个守着祖宗规矩,最后被人连锅端的亡国之君,还是想当一个……开创万世基业,脚下踩着尸骨的圣君?”
朱标被父亲眼中的疯狂与决绝所震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深夜,皇商府。
朱标找到了陈玄,他第一次在自己这位无所不能的大伯面前,流露出了迷茫与痛苦。
“大伯,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一条人命,一位为国效力了一辈子的老臣,就这么没了。我看到父皇的眼神,他好像……好像变了个人。”
陈玄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跟我来。”
他带着朱标,穿过重重守卫,来到皇商府最深处的一座秘密院落。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药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院子里,摆满了床铺,上面躺着一个个正在痛苦呻吟的病人,他们面色发黑,身上长满了脓疮。
几个穿着白色罩衣的格物院学生,正戴着手套和口罩,忙碌的给病人喂药,清洗伤口。
“这是……时疫?”朱标见状,大惊失色,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是鼠疫。”陈玄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半个月前,从关外传来,应天府外的一个村子,三百口人,三天之内,死绝。这些人,是仅有的幸存者,我派人偷偷接了回来。”
他指着一个正在痛苦抽搐,最终没了声息的年轻女人。
“她叫翠儿,十九岁,刚成亲。她的死,有谁知道?谁会为她写血书?谁会为她撞宫门?”
陈玄又指向另一个床上,一个抱着早已冰冷的婴儿,眼神空洞的母亲。
“她的孩子死了,无声无息。刘健的死,天下皆知。你告诉我,标儿,谁的死,更重?”
朱标浑身剧震,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说不出一句话。
陈玄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健的死,是一场盛大的表演,目的是为了捍卫他那个正在腐朽,每天都在无声杀死无数翠儿的旧世界。”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用钢铁和火焰,建立一个能让她们活下去的新世界。”
陈玄的目光穿过这片死亡之地,看向了远处那片已经破土动工的庞大工地。
“‘星辰熔炉’的建造,不能停,还要加快。它要炼出的第一批东西,不是钢,也不是炮。”
他回过头,看着朱标,一字一句的说道。
“是药。”
“在战争降临之前,我们得先打赢另一场对死亡的战争。”
“我决定,以格物院为基础,再成立一个‘大明皇家医学院’。它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攻克鼠疫。”
朱标看着陈玄,看着他那双在黑夜中亮得惊人的眼睛,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位大伯的肩上,到底扛着什么。
他不再迷茫。
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第176章 魔鬼的契约,与工地的饿狼
皇帝的铁腕与大儒的鲜血,让应天府的空气凝固了。
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公然反对。然而,一股无形的阻力,却像沼泽一样,拖住了“星辰熔炉”这个庞大计划的脚步。
户部拨付的银子,到了地方,总要被各级官吏以“查验”、“审核”为名,耽搁十天半月。
工部下发的图纸,到了下面,负责的官员总能找出一百个理由,说“地形复杂,需从长计议”。
征集工匠的命令,更是石沉大海。各地行会、宗族势力盘根错节,阳奉阴违,送来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短短一个月,“星辰熔炉”项目,除了在地图上圈出了一块巨大的荒地,几乎没有任何实质进展。
文华殿内,朱元璋烦躁的来回踱步,御案上堆满了来自各地的“困难”奏折。
“一群废物!一群蛀虫!”他将一本奏折狠狠摔在地上,“大哥的计划,到了他们手上,就变成了一堆狗屁!再这么下去,别说造新武器了,等西边那群番夷打过来,咱们连个响都听不到!”
朱标也是眉头紧锁:“父皇,儿臣派去催办的御史,都被他们用各种理由搪塞回来。这些人,不贪不抢,就是拖。我们抓不到把柄,罚也罚不得,杀也杀不得。”
这就是传统官僚体系最可怕的地方。它可以将任何雷霆万钧的改革,都消磨在无休无止的“流程”之中。
“把他们都杀了!”朱元璋的眼中再次燃起杀意。
“杀了他们,换一批人上来,还是一样。”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陈玄缓步走进。
“重八,别忘了,你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经营了上千年的网。你想靠几个官员去跟这张网斗,是斗不过的。”
“那你说怎么办?”朱元璋一屁股坐回龙椅,语气中充满了憋闷。
陈玄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对付豺狼,最好的工具,不是猎犬,而是更饥饿、更凶狠的狼。”
他拍了拍手。
殿外,一个身影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正是应天府商会会长,王德发。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在上次招投标中被陈玄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大明顶级豪商。
他们一进殿,看到朱元璋,立刻“噗通”跪倒,头都不敢抬。
朱元璋皱眉道:“大哥,你叫这群浑身铜臭的商人来做什么?”
“来干活。”陈玄走到王德发面前,淡淡开口,“王会长,我记得你手下,有大明最好的建筑商队,人称‘鲁班帮’?”
“是,是……不敢当,不敢当……”王德发汗如雨下。
“我还记得,你的‘四海通’,垄断了漕运八成的生意?”
“小……小人不敢……”
陈玄不再理他,转身对朱元璋说:“重八,这些官员为什么敢拖?因为他们没有损失。工程慢了,是朝廷的损失。银子花了,是国库的损失。于他们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商人不一样。”
“对他们来说,时间,就是银子。效率,就是性命。”
陈玄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书,递给朱元璋。
“这是我草拟的一份契约。我提议,成立一个‘皇家星辰建设总公司’,将‘星辰熔炉’项目所有非核心的建设、物流、采购,全部外包给他们。”
“什么?!”朱元璋和朱标同时惊呼。
这等国家命脉工程,交给商人?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当然,不是白给。”陈玄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弧度让跪在地上的王德发抖得更厉害了。
“朝廷,出授权,出土地,出最终预算。比如,这第一期工程,我们给他们五千万两的预算,一年的工期。”
“他们,负责执行。负责搞定那些推三阻四的官员,负责摆平那些坐地起价的行会。他们用什么手段,我们不管。”
“一年后,若是他们能在预算内完工,节省下来的银子,三七分。他们三,朝廷七。”
朱元璋的眼睛亮了。
“那要是……他们没完成呢?”
“很简单。”陈玄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王德发等人如坠冰窟,“工期每延误一天,罚款一百万两。若是超了预算,他们自己补。补不上,就用他们的全部家产来补。还补不上……”
陈玄缓缓蹲下身,拍了拍王德发的脸。
“王会长,你觉得,把你全家挂在应天府的城门上,值多少钱?”
王德发再也撑不住,瘫软在地,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朱元璋看着眼前这一幕,瞬间明白了陈玄的用意。这哪里是什么契约,这分明是一份用商人的身家性命签下的“投名状”!
这群商人为了盈利,为了保命,会像疯狗一样扑上去,咬碎所有敢于阻拦工程的障碍。那些官僚们拖延的手段,在这些钻进钱眼里的商人面前,简直就是笑话。他们有无数种办法,让那些官员“心甘情愿”的配合。
“大哥,你这是……驱虎吞狼啊!”朱元璋喃喃道,眼神中充满了震撼。
“不。”陈玄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商人们,“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是安安稳稳的被时代淘汰,还是把身家性命押上来,赌一个成为新时代主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