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安元年曹氏在许昌募民屯田之日算起,至今将有三十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地方上的利益,庙堂上的利益,各处的蝇营狗苟,早已根深蒂固,岂是你一言想改就改的?”
“怕不是改来改去,最后又是一个徒有其表的‘九品官人之法’?”
“故此,你国虽未病入骨髓,怕也要大施针石,猛服火齐(剂),然后大伤元气之后,方有望治好顽疾。”
“反观我朝。”
“自陛下定益州算起,尚不满十年,便是有一二疾,也能以汤熨缓缓调理,不伤根本。”
“这便是轻舟好调头,简车易转弯的道理!”
徐邈再次一叹。
他早在建安十年便入丞相府任职,至今十八年,如何不晓得麋威所言的“根深蒂固”?
此事自古皆然。
或许有朝一日,刘备治下也会有“根深蒂固”。
但至少在这一年,这一刻。
曹魏难以推行的制度。
在季汉,未必有多难。
更别说这背后,还有一场接一场军事胜利作为支撑。
想到这,徐邈彻底放弃了无谓的念想,终于道出来意:
“我欲自昆阳撤军,不知足下能否再一次展现贵国的贤德?”
麋威:“可。”
“但有一个条件。”
“城中士民若有愿意留下者,不可强迁。”
徐邈没怎么想就同意了。
实际上,他反而担心那些起了异心的人跟他离开,然后将敌国的“贤德”一路传播到许昌。
虽说这是早晚的事。
但最好别出现在他任内。
他已经打定主意。
待此间事了,便以守城失利为由头,自请归隐,然后静观天下形势变化。
他终究是个民屯主吏,非守将。虽有过失,却不损名声。
将来总有东山再起之日。
若天命在魏,以自己这些年积攒的名望,未必不能起复。
若天命有变……那今日这场会面,便是伏笔。
双方心意既定,各有所得。
接下来商谈细节,再无阻碍。
三日后,麋威主动让开道路,礼送徐邈等人出城。
队伍一个时辰便集合完毕。
当日天色未黑便悉数渡过了汝水北岸。
效率如此之高,除了离开的人归心似箭之外。
主要还是因为人少
事后双方一盘点。
城中军民,出身颍川大姓者,七成走,三成留。
而自襄城一带临时征发而来的屯田客,竟有高达八成选择投汉。
当然,说是八成。
其实也就不到两千人而已。
在大军逐渐云集颍川,人数直逼十万这个量级的当下,可谓毫不起眼。
徐邈事后所上的请辞奏表,更未在公卿满地走的洛阳引起足够重视,轻易便通过了。
不过,在一片人潮涌涌,诸事纷纷之中。
仍有一人注意到了这一则非同寻常的请辞。
以及其背后所隐藏的可怕真相。
正是刚刚跟随大军抵达许昌的侍中领军师,辛毗。
第213章 多事之秋
黄初四年的这个秋天。
对于洛阳的公卿们而言,堪称多事之秋。
先是夏末连场大雨,引发伊、洛溢流,房屋损毁,民人多死。
尚未来得及缓一口气,南阳战局忽而急转直下。
宛城多次告急,夏侯尚、徐晃战败、投降之类的传言不绝于耳。
期间还夹杂着任城王曹彰和太尉贾诩两位重量级人物的薨逝。
等洛阳宫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以拱卫京都的精锐中军南下救援。
结果宛洛之间的方城通道,又被一个叫麋威的敌将给占了去。
坏消息接二连三。
令人应接不暇。
以至于期间死了一个江夏太守文聘,辞了一个典农中郎将徐邈,都显得有点无足轻重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七月末的朔日大朝会上,正在前线行军师事的侍中辛毗,忽然遥递奏表。
请求不必等待大军集结完毕,而应尽快发兵抢占昆阳、叶县,以尽快打开方城通道。
不出意外,此事迅速引发了新一轮的朝野热议。
首先,从军事角度来说,兵贵神速肯定是占理的。
也符合曹魏两代武将们一直以来的用兵风格。
更别说辛毗这个提议,是得到宗室大将,同时也是曹仁病逝之后,名位最高的骠骑将军曹洪的附议。
这件事能引起大范围讨论,本身就有曹洪的影响力在里面。
但是,之所以还是有人敢公开反对曹洪。
是因为这部精锐中军尽管是以救援南阳的名义出师,却不可能只是为了救援而救援。
中军之所以为中军,是因其肩负着拱卫洛阳,保卫禁中天子的责任。
承载着全天下最沉重的责任。
实际上,这次出兵之所以启用曹洪为主将。
除了因为当下洛阳确实没有其他足以压服中军各部将校的大将以外。
更因为这位到底是姓曹的,还是当年跟随曹操起兵讨董的元宿老将。
把这份重担交给他,天子和百官才能放心。
曹丕本人倒是更喜欢曹真、曹休、夏侯尚这些年轻一代的“宗室”。
但这不是曹休被俘虏了,夏侯尚被堵在南阳了。
而关中那边根本离不开曹真吗?
曹洪为将,本身就赋予了这支人马双重的责任。
而众所周知
求稳,就不可能快。
求快,就必然要冒风险,要赌运气。
偏偏洛阳和天子,是全天下最不能赌运气的地方。
所以这种讨论一路自庙堂迅速蔓延至坊间,形成各种或激进或保守,但无可避免塞满了私货的观点。
而这种明流暗流,最终又在七月的朔日朝上,重新回流到庙堂之上,引起更为广泛的讨论。
以至于朝会流程一度难以正常维持下去。
最后曹丕实在看得脑壳痛,干脆提早结束朝会。
然后将几个重要的公卿,二千石,台阁要员单独留下议事。
御史中丞徐庶作为“三独坐”之一,赫然在列。
不过他自忖身份敏感,一直默然独坐一席,毫无主动发声的意思。
这时司徒华歆作为百官之首,率先发表看法:
“辛佐治诤而明军略,曹子廉勇而善用兵。臣不认为自己比此二者更明于军事,不敢妄言。”
曹丕点点头,又看向司空王朗。
后者立即道:
“臣附议!”
曹丕轻笑一声,不见失望。
很快便转向万石之下的其他官员,道:
“众卿不拘官品年位,有何想法,直说便是。”
侍中刘晔早有腹稿,第一个上前:
“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应当通晓各种变化的利与害,然后根据实际情况趋利避害。”
“若遇到不合符实际情况的命令,即便是君命也有所不受。”
“朝廷既然已经点了骠骑将军为将,又以辛佐治为军师,便是认可了这两人的勇略与智谋。”
“如今大军远征在外,再去干涉前线将领的判断,并非明智的选择。”
“还请陛下用人不疑!”
刘晔侃侃而谈,观点一如既往地犀利而直白。
徐庶听得暗自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