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耀武
“这、这是天怒乎!”
周军瑟瑟发抖,四颗石弹无一例外,全部击中。
两颗砸在了城头,各自压杀数十周兵,一颗砸落城墙通道,还有一颗飞得更远,落在民居中,对这里的居民而言,可谓飞来横祸。
城上血污四溅,哪怕是全副武装的齐兵,吃了这一击都要被压成铁包肉,何况是普通周军。
残酷的战场令他们目瞪口呆,在以往的幻想里,自己应该与敌军奋勇杀敌,进行热血与忠诚的火并,可世事难料,人生中居然还会经历这种事。
他们甚至还没和敌军真正接触。
“还击!还击!”
反应过来的老兵大喝,下级军官指挥着兵卒,同样填装石弹,冲着齐军进行攻击。
可精度实在不忍细看,上百名周兵拉动拽绳,上百股力量使得石弹的飞射方向变形,哪里都能打中,偏偏就是打不中齐军所在的方位。
在此之前,他们的攻击距离也不够,哪怕是宋代最重的七稍炮,也需要二百五十人拖拽,放射五十步、即八十米左右,周军的投石车距离更短,仅能攻击城下四十到五十米。
而光武炮可以打到一百米开外,此前齐军的目的主要是城上守军,示以威慑。
敞开来打,完全可以越过城墙直接攻击城内,突如其来的石弹也的确给了守城兵民巨大的震撼。
“周军真是太可恶了!居然不肯投降,害我只好动干戈。”
高殷愤愤不平,命人出去宣传,齐军骑士跃马于城前,大肆叫嚣,嘲笑周人的弱小。
“如此孱弱,还敢称作一国之军?若实在不敢战,不如早日投降,早早卸甲,跪献簿册,以免军民遭殃!”
无论周人如何反驳,但菜是原罪,王勋的首级仍伫立于地,衣甲被齐骑用长枪抬起:“若负隅顽抗,仍为弑帝逆贼宇文氏卖命,接受其赐胡姓,实乃数典忘祖,悖逆人伦!”
一部分的周军大为光火,用死人来打仗,是谁悖逆人伦?
另一部分则在头脑发热后开始冷静,认为齐主说的没错,也有人认为齐主即便说的是屁话,但他军力强盛,屁话也是神话。
齐军数次以技攻心,在周人心中刻下了无法战胜的种子,虽然不至于像曲沃守军那样投降,但磨工不出力的想法还是止不住的扩散开来。
毕竟命是自己的,打又打不过,白白送死而已,还不如留得有用之身,为将来绸缪算策。
这种想法一出,军力就弱了三分。
高殷又让人算好周军的攻击距离,得意洋洋地在龙头城前划了一条线。
周军的所有攻势,都止步于这条线外,任周军如何撕咬,只能嚼吞空气,齐军则好整以暇地继续装填,继续飞射出投石。
一台能造成的伤害始终有限,但齐石可至而周石不可至的现状,被高殷清晰的点了出来,实在气恼的周军开始用弓箭,探出半个身子朝城下射击,但距离过远,飞不过石弹,也几乎失去了攻击力,胆大的齐骑甚至拔出宿铁刀,玩游戏一般将箭矢砍断。
周兵气急败坏,又拿他们毫无办法,甚至有人在射箭时探出太过,不慎从城墙上滑落,为他的惨嚎伴奏的,是齐军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直到天色完全黑去,齐军才停止攻击,收兵回营。
折磨终于结束了,不少周兵松了一口气,随后立刻鼓起脸肉,掩盖自己露出的些许怯懦。
“该死的东贼!净会玩这种阴域诡计!”
“就是,不敢攻城,只能耍些这种手段!”
精周士兵大声说着,为自己与同僚壮胆,然而谁都明白,到底是齐军不敢战,还是自己不敢战。
说得多了,些许人听得厌烦,本来龙头城大部分的士兵都是新入府的兵丁,对周国也有忠诚度,因此一些人,还真站在国家的角度考虑着这场战事。
“得了吧,王幢主的首级还在城下呢,你去应战,带他回来?”
这种话一出,营中的氛围根本就好不了,又有人说着:“东贼远来攻我城池,不可久持,必然要设法动摇我军军心。”
“需要久持吗?这个战力,他们大举攻城,我们也许就被破了!”
“唉,他们那个投石机太厉害了,我军居然打不过,他们却能打到城中去,我怕军心动摇啊!”
“不要说军心了,郑防主都逃下城墙了,我们这么卖力做什么?”
话语越来越极端,甚至有些许倒戈之意,比起齐人的挑衅,忠于周国的士兵对同僚的精齐倾向更加愤怒:
“哪个让你说这种话的?你们还是周人吗!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齐贼远在天边,周奸却近在眼前,教训不了外人,还不能教训知根知底的你?
士兵们划分出阵营来,一个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周国弱于齐国是事实,局势艰难,更要好好努力守城;
另一个说你凭什么认为周国不敌,你怕了齐人,你想投降齐军!
进而有人翻起了旧账,虽然河东此时全数落在周国手中,但在沙苑之战前,河东一直都是东魏的领土。
新兵张康点出这段历史,后面没有明言,但指责之意昭然若揭。
这种言论让一些中立的士兵都绷不住了:“沙苑都过去多久了,二十多年,难道咱们三十往上的都曾经是齐兵齐民?!”
“呵,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张康心里也开始打鼓,气极上头,此刻话说太过,但场面不能落下,只能继续攻打同僚:“至少我知道是有几个——老杨头!还有大李!兔儿杜、窦二,还需要我再说么?”
被点到名的,又能活到现在的,都有两个要点,一个是资历老,一个是有些人脉关系。
而在当初军队组建的过程中,老兵多少都会欺辱一下新丁,确立尊卑,这也是历代王朝的通病,哪怕高殷的军队都有这个问题。
因此张康的说法,也算是对当初被欺负的报复,看有机会算账,众多新兵纷纷支持,争吵也从此刻开始滑坡,走向对人不对事。
“我日烂了你骉的坹!”
老兵哪能不知道什么意思,搞事搞到自己头上了,大李立刻走过来,一脚踹倒张康,一边骂一边殴打,老杨头则抚着须说:“大家都是周人,何必做这种争吵?”
看似拦架,实际上又是在拉偏架,阻止其他新兵去帮张康。
老兵的余威还是有的,而且张康说话确实过分,因此帮忙的人也没立刻用力扯开二人,还是以劝为主。
但大李是真的愤怒,张康也是真的被打得凄惨,口角已经被打裂出血,张康生怕自己被打死,连忙大喊:“齐兵杀人啦!齐兵要杀周兵,献城投降啦!”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这话瞬间引爆了军队中的氛围,事情的性质变了,大李更加愤怒,气极上头,全力殴打。
张康呕出鲜血,这是所有人都看见的事情,马上有士兵阻拦大李,神色严肃地质问:“别打了!真的要打死人了!”
第186章 埋葬
“老子打的就是这个夯货!”
大李怒不可遏,在新兵的人群中,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他想投齐了!”
“谁!滚出来,哪个混账在这冒烟!”
大李被众人制住,仍在叫嚣,早就看他不爽的新兵们趁此良机,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杀齐兵啊!”
这下神仙都无法控制这片营地了,叫骂声此起彼伏,风暴中心的大李和张康吃到了最多的伤害,就连装作和事老的老杨头也被人推搡在地,肆意践踏,口角争吵以极快的速度发展成了斗殴。
谁也没想到龙头城周军的第一战居然是内战,将领们得知营乱,大惊失色,如果不及时制止,这种情况很容易发展成营啸。
好在防主郑伟是个懂兵的,知道今日之事非常打击士气,又因为曲沃是里应外合、新田是献城投降,因此在离营前着重下令,加强巡逻,如若有异常,即刻进营排查,因此张康等人所在营帐出现的动乱,第一时间就被知晓。
“发生什么事了?!”
高大的身影撞开热闹的营帐,队主王当进入混乱的中心,两个红了眼的士兵扭打到他面前。
王勋是龙头城数得着的勇将,作为他的队主,王当也不差劲,伸手捉住两人的发髻,将他们抬起,狠狠丢向人群之间。
士兵们惊呼着避让不及,王当也不客气,对着还没清醒的其他士兵上去就是一拳。
拳头不讲究资历,强大的暴力将纷争镇压,所有人默默向后退开,齐军的强大远在明天,而王当的拳头近在眼前。
“狗娘养的……都挺能耐是吧?”
还有人恶狠狠地盯着他,王当不惯着,蒲扇大的巴掌凑到他脸上去,打得对方嗷嗷乱叫,狼狈地逃到一边。
“还有谁要打的?这么爱打,跟我打好了,来啊!”
王当咆哮着,像是夺走了所有人的怒气,好勇斗狠之色只出现在他,以及他身后同伴的脸上,比资历更高贵的是阶级,士卒无论新老,全都在军官面前收敛。
王当嗤笑一声,目光游走一圈,随意找了个人发问:“怎么动起手的?”
那人还在说着,张康被人搀扶出来,他怨毒地指着大李:“这家伙是东贼奸细!”
“你他娘……”大李同样被打得狼狈,摸脸都疼,但被王当目光瞪住,不敢造次,咬牙切齿着:“听他放屁!大家只是说这仗难打,要想办法打下去。”
“听到了吧?都听到了吧?这家伙自己认了!”张康顿时大笑:“还没开战就说难打,因为你之前也是东贼?舍不得对旧主下手?怪不得喜欢欺负我们,原来还将自己当做东贼!”
“闭嘴!”
王当暴喝,走上前去,揪起张康的衣领,张康面露恐惧之色,口鼻又涌出红液。
看他可怜的样子,王当有些不忍,终究没揍下去,将张康丢到一旁,铜铃般的双目怒视众人:“我听说有人嘲笑幢主,笑幢主尸骨不全?”
“哪个混账说的,滚出来给我看看!”
没人敢承认,还是别人检举,把说话者丢了出来,这人心中生出一万个悔意,跪在地上抽自己的嘴,一边求饶:“队、队主,是我错了,我该死……”
王当将其捉起,狠狠痛殴,打得他再无反应,才丢掉这块垃圾。
“哼!幢主为了国家,血战沙场而亡,你们不知道感恩,居然还在背后嚼舌头!”
王当的目光冷如鹰隼:“这么勇敢,齐军叫阵时怎得不见你上?”
“一个以大欺小,另一个呢,就会说别人是奸细,早知道我就不进来了,让你们打,全部打死,我进来收你们的尸,包了你们的婆娘!”
王当是军官,骂得都对,下卒不敢反驳,只是低下头,掩盖脸上的不忿之色。
“今日是我在此,就是你们有福气,若换了向统军,不杀你们几个人头,今晚就没个着落!全都滚去睡觉,不想睡了,明天就从城楼上跳下去!”
王当骂爽了,带着人马离开,营内的士兵碍于他的淫威不敢再起冲突,但新兵老兵们隐约划分成阵营,仇视起来。
这场冲突似乎烟消云散,大李皮糙肉厚,张康年轻力壮,都属于打到一半等于没打的阶段,结果最倒霉的反而是老杨头。
老杨头整日笑呵呵的,像是个和蔼的老前辈,但暗地里使坏,比起大李的蛮横,新兵更恨他的软刀子,对他的憎恨可一点不比其他老兵少。
他又爱拉偏架,起冲突时就站在中央,许多人是去揍大李的,但打谁不是打啊,一部分也落在老杨头身上。
四十快过五十的人,被这么一顿揍,老杨头整个人倒在地上,享受了全营人的足底按摩服务,节奏快、力道足,整个人被踩晕过去。
别人探了他的鼻息,还有气,外表看上去又跟个没事人一样,于是就把他扶到床上。但实际上老杨头的内脏和肋骨已经被踩断了,内部正在大出血,初时没什么痛感,到了半夜,老杨头唧唧呜呜地哭个不停。
同营的周兵还以为他是想儿子了,忍了半宿,最后实在受不得他在那叫魂,过去晃他,却发现他不断呕出肉沫碎片。
士兵们这才发现他的不妙,然而来不及了,老杨头发起高烧,又嘟囔哭泣了一阵,最后咽气了。
这是好听的说法,死前他到处乱抠,指甲戳破了旁人的手皮和自己的脖颈,叫声凄厉得像是怀着鬼胎的产妇,胎儿正从他喉头爬出来。
他刚叫出声,士兵们怕再引起纷争,拿枕头给他捂了,直到声音渐歇,老杨头也没了动静。
他大抵是死了。
军中夜间不给点火,谁都不知道他最后的表情,大李伸手胡乱给他闭上眼,用被子蒙住脸。
几个以前真的做过东魏士兵的老兵凑在一起,向夜间的值守说了一声,想拉老杨头的尸体出城外去掩埋。
这个时代的士兵完全没有人身自由权,入了军籍基本等同于奴隶,价值比不上战马。
除非年龄到了、病了或身体残废,否则就要把人生最好的年纪贡献给军队,待遇也不算好,受伤得不到救治,被遗弃、活埋都不算稀罕。
所以这个举动在军队看来,略有些脱裤子放屁,如果病了,就丢到专设的伤治处等待救治——周国的资源向来是短缺的,将领都捉襟见肘,何况是小兵卒,基本就是去等死。
在郑伟的管理下,这个地方更接近于一个乱葬岗,只是为了预防瘟疫,会稍稍做些处理:焚烧,或是掩埋。
若是齐军未来,这本是一件寻常小事,花些钱就能走通,但敌军兵临,再加上他们这些人的敏感身份——都曾是东魏兵——顿时引来值守的警觉。
“不可擅自出入,快回营帐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