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春华怪叫一声,作势欲哭,高殷连忙将她揽在怀里,跟哄孩子一样哄她,才让郑春华重新露出笑容。
昨日私语再久,也是不够的,离开这层床榻,他们就要接受洗漱、梳理,礼制会顺着宫仆的侍奉回到他们身上,从一对如胶似漆的小夫妇变成齐国的太子与良娣。
这也是郑春华所能发泄的小小任性了,毕竟三日前她还是个孩子,如今已是远离父母的人妇,牢牢抓住身边这名男子的气息,才能让她再度找到家的感觉。
在高殷的正妃与其他妾室到来之前,她要极尽贪婪的独享。
“郑卿卿真是柔弱,不敢想象之前是如何活下来的。”高殷与郑春华十指相扣,夸张地说:“我想世间的珍宝都是极为脆弱的,日后见了岳父,要多感谢他,把这样的珍宝护到现在,令我得之。”
妇唤夫为君,夫唤妇为卿,君臣其实也是取这个意思。
高殷唤她卿卿,叠词表重意,让郑春华止不住笑意,极力掩嘴不让口气蔓延。
她爬上高殷的脖颈,将脸埋在高殷的头发里:“郎君还没做皇帝,就唤我为卿起来了,若是让我父知了,他可不知道多高兴呢!”
“郑氏男子皆为郑卿,独汝是郑卿卿。”高殷掰回她的脸,品尝她躲闪的羞涩与喜悦:“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又同样把头埋入她的发中,附在耳边又道郑卿卿。
这一声把郑春华的骨头都喊酥了,如果不是丈夫仍在,她怕不是要蹬腿怪叫,脑海已经全部被高殷的面容与话语占据,心想自己前些日子真是疯了,居然有过后悔之意。
她再次对姐姐令仪产生愧疚之感,日后要为姐姐找一门良婿才好过意得去。
“郎君今日不出宫了吗?”
郑春华任高殷玩弄自己的头发,试探性地询问。
但高殷没回答,只是端起她的下巴:“我唤卿卿,卿卿又该唤我作何?”
郑春华登时脸红,喃喃道:“郎、郎……”
“嗯~?”
“君君!”
两个字出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手段,她急忙钻入高殷怀中,听着高殷说:“以后只有你能唤我作君君,也只有你是我的卿卿。”
“嗯……”
两人又缠绵了一会儿,高殷才郑重道:“今日还是要出东宫的。”
郑春华忍不住想,这世间就是不让她尽占美好,刚刚还满是幸福之感,现在又有了一些苦涩。
但自己得到的已够多了,再留恋床榻欢乐,也要起身工作:“那我唤人来为郎君做准备。”
“嗯。”
很快有宫仆涌来,为二人洗漱收拾,高殷戴平冕,穿九图衮服,绛红膝裤,见高殷这身打扮,郑春华便问:“今日要见至尊?”
高殷点头,齐国的皇太子每月五次朝见皇帝,通常是天亮前的二刻时,此时快到了。
郑春华也换上了正式的装扮,穿鞠衣、戴六枝钗钿,听高殷对她说:“卿卿今日若无它事,便去宣光殿朝见母后。”
说着,他伸出手,在郑春华脸上轻轻一掐,细腻洁白,满是胶原蛋白:“卿卿这么可爱,必讨母后喜欢。”
郑春华忍不住轻哼。
母后李祖娥对自己先纳郑氏为妾的事情可是很在意的——她想的可是让李难胜速通皇后、一步到位,先是被自己提议的纳突厥女子为妃给打了一手,而后又拗不过高洋,心里没怨气是假的。
高殷可不想自己和两个皇叔斗法的时候,忽然被母后背刺一手,虽然母后主观上不会,但她在这方面并不聪明,很容易被人利用。
同时趁着这件事情,看看郑春华的成色,如果能拿下母后的好感度,就说明她基本合格,这决定了她未来是自己的政治伙伴,还是一个简单的女子。
不论哪种,她都会发挥出基本的效力,但高殷希望他们的精神世界能够更贴合一些。
毕竟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女人。
见她扭捏的样子,高殷上前搂住,说“等我回来”,随后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郑春华就这样变得呆呆的,高殷起驾后,还在殿门口看着,直到车驾在视线中消失。
高殷不像往常一样乘坐金辂车,而是乘坐皇室使用的轻车小舆,到了东止车门,他便下车,此处早已经有六座车在等着他了。
太子太师侯莫陈相,太子太保杨愔,太子太傅薛孤延,是为太子三师,正二品,掌师范训导,辅翊皇太子。
太子少师邢邵,太子少保李浑,太子少傅魏收,是为太子三少,正三品,掌奉皇太子,以观三师之德。
三师三少其实虚衔居多,没有太多实权,最重要的意义就是亲近太子。
侯莫陈相是标准的晋阳勋贵,天保五年进爵为白水郡王,邑一千一百户,从东魏开始,齐国就已经逐渐将食邑制转为食干制,侯莫陈相这个邑足够说明他在上个版本的含金量了。
这也同样说明,高洋并不是打算真的和晋阳勋贵干到底,侯莫陈相就是他选择出来的,与高殷亲近的勋贵之一。
他和侯莫陈崇是同一个族群,也可以说是同族人,也许祖上是一家。
但他和侯莫陈崇走出了不同的命运,如今崇在周国做太保,为梁国公,食邑万户,而相在齐国虽然是白水王,却邑一千,虽说周国的食邑水分很大,但仍可以说明他在齐国不比崇受重用——或者反过来说,齐国勋贵太多,他排不上前号。
因此至尊抛出橄榄枝时,他毫不犹豫地攀爬上,是少数亲近高殷的晋阳勋贵。
高殷被政变之时,他在外地任瀛州刺史。
薛孤延年轻时是个猛男,最早投奔韩楼,后来密谋反叛,被韩楼的部将乙弗丑察觉,然后薛孤延一不做二不休,硬生生击破乙弗丑的军队,投奔了北魏朝廷。
蒲津之战,他为高欢殿后,殿后这个工作主要就是防止敌人追击,非常凶险,而且因为是撤军,士兵都会本能的怕死,稍有差池,就会从撤军变成逃亡,最后大溃败,因此殿后之职非悍将不可担任。
这一战薛孤延边战边退,一天就砍断了十五把刀,而后追随高欢征讨玉璧,又在邙山击败宇文泰,是打满全场的猛人。
他最牛逼的事情是高欢阅兵,刚好碰上暴雨和天雷,高欢让他去查看前方的佛塔,于是薛孤延持槊上前,距离佛塔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天雷劈下佛塔,带着火朝薛孤延一起烧来。
薛孤延是真的猛啊,他大声呼杀,骑马绕着佛塔奔驰,也不知道什么原理,雷火居然就熄灭了。
等他回来给高欢一看,眉毛胡须跟马的鬃毛都已经被烧焦了,但人还没事,高欢不得不感慨薛孤延居然能跟老天斗上一斗。
从高欢那会儿,薛孤延就被高家人所亲信,虽然特别喜欢喝酒,经常昏昏醉醉,但勇猛善战,每次大军出征他都是前锋,是靠着自身勇力硬生生打上高位的猛人,没家世没背景有能力、底子又干净,同样是高洋留给高殷的班底。
六人四汉二鲜卑,且两个鲜卑人都是三师的高位,这其实也是暗示,齐国此时还离不开鲜卑人的力量。
按照惯例,高殷要为了三师下车,走到承华门前,才能登上石山安车,而后三师的轺车在前,高殷的车驾居中,三少的车驾在后,从云龙门进入昭阳殿。
在殿内,已经设置了朝拜的席位,太子一行人从旁边的柏阁进入,又在斋帅裴讷之与杜台卿的引导下去朝见至尊。
裴讷之出身河东裴氏,他有一个儿子叫做裴世矩,参与了玄武门政变,因功官拜民部尚书,而后因为避李世民的讳,变成了户部尚书裴矩。
杜台卿是杜弼的次子。
除了三师三少,只有王洽等太子洗马八人,与卢臣客等中庶子四人跟随太子。
洗马是太子出行时的前导官,因为贵人出行通常骑马,他们就在太子前列,因此在汉代也作先马。
卢臣客是卢叔虎的族孙,就是被高殷提前抢注《平西策》的那位,他的姐姐是高欢第十子高湝的王妃,他们将高殷送到御殿之内,随后退出,等待传唤。
众人朝至尊礼拜,随后走到各自座席的南边,面向北两拜,方才安坐。
鼓吹之乐响起,宫侍送上早食,高洋显然才醒没多久,打着哈欠,众臣习惯了至尊这副尊荣,他能不穿奇装异服已经不错了,更不用说起得这么早。
再看看太子,新婚不久都能照例朝见,可见太子是如何动循矩法,忧勤社稷。
“汝其实可以跟朕通报,说今日不朝见的。”
高洋皱着眉头,手捏自己的鼻梁,他也不想起这么早——这孩子是疯了?女人都不乐意玩,这几天时间都不放过?
高殷默默用完餐,随后放下碗筷,敛袖正襟,声辞清肃:“孩儿蒙父皇恩泽,得聘良娣,实感天慈垂悯。昔《礼》云:‘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今仰赖圣裁,使宗祧有寄,敢不夙夜惕厉,以副君父之望?”
看着眼前严肃得不像个十三岁孩子的高殷,高洋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恐惧。
第124章 猎举
“首先是齐律之事。孩儿想以日前所呈的齐律为基础,在朝内抉择一批大臣,并我大都督府中的文林馆等文士一同研究。”
“但只有大臣是不够的,我国司法断狱多用酷刑,决狱定罪,罕依律文,因此冤狱甚多,孩儿想清源正本,为冤者犯案。”高殷拱手道:“孩儿府中有不少自南朝而来的士人,知民疾苦,对梁律也颇精通,正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其实高洋对法制的概念认识不够深刻,因为中国历朝基于“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的儒家思想,认为人的本性是好的,只是后天变坏了,因此以教化为主,法律只是逼迫他们改良的一种工具。
实际上统治者们也真没想让百姓有多良善,更多时候是希望他们乖乖的遭受剥削,别为了不公而闹事。
因此法律越到后期,就越没有发挥引导社会公平的职能,反倒成为少数人谋私的手段,齐国更是如此,因为高氏要收揽人心,所以放纵高层腐败、与他们分赃,因此吏治同样腐败,吏治腐败就无法保持法律条文的有效执行,完全丧失了对上层的约束力。
而且齐国上层多为鲜卑人控权,虽然为了建立深固的统治,采用汉族文物典章制度,也继承了北魏孝文帝改革的汉化结果,然而集结汉人力量去撬动鲜卑基本盘的打算却因为淮南兵团的惨败而偃旗息鼓,因此他颇有些心灰意冷。
高洋不置可否,这本来就是他应允高殷所做之事,反正齐国的律令已经是一个烂摊子了,高殷在此得劲、愿意擦屁股,他也就任太子放手施为。
当然,他自己的法外杀人滥刑之事是不会受到高殷制约的,让太子去查其他人,跟他们打擂台,恰好也顺了高洋的意。
又听高殷道:“正好这也和第二件事有关联。孩儿的府兵需要操练,为此孩儿改了些许制度,拟定府中新军法。”
“权且将大都督府作个试验田,若新军法卓有成效,则推向全国……不知父皇意如何?”
高洋沉思片刻后,同意了,想要对自己麾下的士卒有控制力,适当的改制也必不可少,何况这人不是别臣,是自己的太子,没必要卡那么死。
高殷欣喜道:“谢父皇。咱们大齐以武立国,况且北御突厥、西防关中、南制梁陈,正是用武之时,武事不可懈怠。”
“自小就听闻父皇在战场上亲逾山岭,为士卒先,露头袒膊,又昼夜不息,行千余里,唯食肉饮水,壮气弥厉。孩儿今已成家,想着也该更加长进一番,效仿父皇武壮之威,因此想从近日开始带府兵出城打猎,借打猎之机操练府兵,熟习骑射,将来能为国效力,若有父皇一二威严,也不辱此身血脉。”
高洋微微挑眉,这就更不像以往的高殷了,不过这是好的改变,齐国的确更需要一个勇敢的继承人,因此他看向三师们:
“诸卿以为如何?”
薛孤延年纪最长,大笑道:“太子此想乃是我大齐之福,昔年献武皇帝在战场上临阵指挥,临危不乱,老臣至今思慕。太子,若是出城打猎,可唤某一声!”
这老东西来之前就偷偷饮了酒,虽然不至于失态,但言行多有些狂放,只是他资历深厚,高洋也尊敬他,才没和他计较。
杨愔老神在在,对高殷所说的前半段非常认可,太子的权力扩大,既是他的权力扩大,但后半段就不是很赞同。
他神色端凝,捋须沉吟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依臣愚见,太子乃国之储贰,身系社稷,不可轻涉险地。打猎虽为习武之便,然邺城之外,流寇未靖,太子若有闪失,恐动摇国本。不若在皇宫禁苑设围,精选良将陪练,既可习武,亦无远行之忧。”
侯莫陈相皱眉:“太子若困于禁苑,何以知士卒之苦、攻战之险,又何以熟悉将士?且府兵久居城中,亦需操练,臣以为太子出猎,正当其时!若杨骠骑忧心太子安危,臣愿执鞭坠蹬,随行护卫,必保太子无虞!”
两方语气焦灼,似乎马上就要吵起来,但杨愔不是这种人,他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决定权不在己,只需要看向至尊便可。
太子的师傅们争相表忠,对高洋来说这是好事,于是微微点头:“太师与太傅所言甚是,大齐以武立国,弓马之事,确不可废。”
侯莫陈相与薛孤延对视一眼,又瞥向杨愔,颇为得意。
高洋又看向高殷:“汝志气不凡,当知猎场如战场,须得用心谋划,方能有所进益。”
高殷肃然应道:“父皇放心,孩儿必当谨慎行事,不负父皇期望。”
接着高殷拍拍手,中庶子将一封奏文递了过来,高殷亲自呈给高洋。
高洋接过,细细览毕,忍不住笑:“这人也值得汝亲自来要?”
高殷回道:“綦毋怀文乃英俊之士,颇识阴阳,又懂锻造武器,孩儿想让他在府中任职,也让他的才能为我齐国所用,提高将士的战力。”
“你怎么知道他懂得锻造武器,还举荐他做将作司马这等高位?”
将作寺主要负责都城、宫殿、长城等重大工程的营建与修缮,长官为大匠,相当于住房和城乡建设部部长。
有营造的任务时,就设立将、副将、长史司马等职务参与具体执行,其中将作司马负责木石金等材料的征集运输及仓储管理,并对工程开支进行核算,防止贪腐,是个究极肥缺。
而且因为也会掌管战略工程,经常与五兵尚书、地方政府协作,掌握一定的实权,尤其在高洋这会儿,邺城扩建与长城修缮工程频繁,使得将作寺地位更加提升,甚至可以临时抽调地方驻军也不是难事,虽然品级只有五品,位不高,但权重。
高殷笑道:“孩儿夜梦战场杀敌,刀刃断缺,忽然有一人递刀而来,此刀削铁如泥,危势骤解。问其人,说此刀为襄国宿铁刀,人为綦毋怀文,此乃天授,所以特请命之。”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随便编一个,比如高殷现在说的做梦。
高洋也不相信,他更觉得是高殷随便找了个理由,把手伸入将作寺扩充势力,只是寄托于梦,还是嫩了些,若这人没有才能则何如?
不过看高殷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是已经做过了解。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因此高洋也同意了,只是略微提醒高殷:“襄国宿铁刀,朕记住了,若没有你说的那么神妙,朕当罚之。”
高殷急忙回礼:“臣当以性命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