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之人看向皇后,她也颇为惊讶,似乎不是她的唆使。然眉目间,看得到些许喜色——这是自然,她巴不得自家之外的其余家族都爬不上杆。
难道是至尊对太子近日的表现有所忌惮,因此发作来表示不满?
还是说刚刚的出格举动,让高洋不悦?
毕竟太子不能做的不好,也不能做的太好,何况还是高洋这样的父亲,太子侍奉起来,难度堪比刘据。
即便是鲜卑人,都有一丢丢同情太子了,而这一丢丢,建立在大多数的幸灾乐祸上,想看太子如何行事。
高殷皱着眉,看着地上散落的肉块。
等至尊坐回主位后,众人以为太子就这样悄无声息了,忽然听见太子说:“有时候就是会遇到这种事情。”
“然而夫妻之道,不就是要学会同甘共苦吗?”
说完这些话后,高殷起身,将肉捡回碗中,拿出其中一块猪肉,蘸些衣服上沾到的肉酱,自己吃了一段,又递给郑春华,她没有犹豫,顷刻吞下。
郑氏族人几乎要感动得哭了。
哪怕是最讨厌汉人的鲜卑臣子,心里也觉得太子真是胆大包天。
高洋以手撑头,没有说话,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李祖娥连忙扯住他的袖子,笑着说:“同牢之礼本是应有之仪,殷儿毕竟是头一次娶妇,你就饶恕他吧。”
高洋没有回应,李祖娥转头:“司馔当上酒了。”
满头大汗的司馔顾不得要慢慢吃三次肉的礼仪,快速端上酒尊与爵,指导两人走流程。
第一次用酒祭祀,第二次用爵来饮酒,第三次则是将一个瓢打破为两半,是为“卺”,卺的柄端用线连着,高殷与郑春华各执一半,用这个喝下第三次酒。
做完这一切后,李祖娥说了些场面话,高殷夫妇匆忙退下,直到高殷跪拜,高洋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一些,让他回去休息。
回去的路上,高延宗不断感慨,太子果然是至尊的亲儿子,这都能容忍,绝对是靠着父爱在支撑。
高孝瓘更不理解的是天子在生气什么,明明氛围正良好。
“莫非是故意折辱郑氏,让太子挽之,以收郑氏人心?”
高孝瓘进言道:“如果是这样,那至尊也是一片苦心为太子了。”
虽然这话他自己都不太相信,因为这样会有一个负面影响,既至尊对太子也同样提防着。
或者说他又一次发癫,也或许是气太子去折辱长广王,他在讨好太后。
总之高孝瓘想不明白,如果高洋的行为可以揣测,那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于非命了。
“别想那么多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待会陪我喝点酒。”
高殷坐在车上,孝瓘与延宗紧贴着他,这是东宫官员特意请求的,他们怕太子再弄些事情出来,太子怎么样不好说,官员们就要先受罚了。
此时高殷牵着二人的手说话,极是亲密,让部下们羡慕不已。
回到东宫,窦孝敬率领左卫坊兵相迎,高殷说:“不急。”
一彪宫女涌出,迎接厌翟车上的郑春华进入东宫,郑氏族人接送的任务已经结束,转而看向太子,心中颇有些期待。
有宫人抬来一口箱子,将其打开,里面是已经准备好的礼物与金银,高殷一一问过郑族人的名讳,亲手将礼金放到他们手中,郑族之人心潮澎湃,手中的礼金沉甸甸的,几乎能砸死人,耳中又是太子亲切的问候声,旁边还有宫人将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下,这份情义在冬风中更显得温暖。
真是结了一门好亲。
“寒冬难忍,良霄难得,诸位也快回去休憩吧。”
高殷行礼,郑氏之人还礼,随后各自驾车乘马离去,一路上说着今日的见闻与收获,自是满意。
但高殷的事儿还未结束,他既是太子,东宫就是他的小王国,既然今日有喜,就也要对这些人有所表示,他差遣了一些人去向娄太后与段妃报告。
而后就要对自家宫人进行赏赐,赠予金钱与酒食,原本这个事务是由太子詹事来主持的,詹事总管东宫内外各种事务,领三寺左右卫二坊,实际地位就是东宫的丞相。
然而天保八年,太子少傅魏收又兼任了詹事,此时他还陪在高洋身边参加宴会呢,因此由詹事府功曹、主簿来操办这件事。
正常来说,高殷只需要叮嘱就足够了,下边的人会自己办好的,但他清楚这种时候也会有人偷奸耍滑,或者克扣赏钱,于是在高台上宴会,命人将礼钱与酒食放到殿门口,他能亲眼见着,让东宫之人来排队领取,顺便给他磕一个。
“太子对下人倒是太看重了。”
延宗给他斟酒,眼神斜射,高殷马上提醒他:“这些都是我的宫人,你可别欺辱。”
“当然!哪能欺负太子的人呢,要欺负我也去找汉人欺负。”
延宗闭上眼,听着磕头声,心中觉得悦耳。
其实能来当面领赏的并不多,光是东宫宿卫就超过了万人,一个个来跪谢能跪上数日,多半还都是由长官发放礼金下去,还是避免不了克扣的事情。
这也是许多底层士兵只服从直属上级的原因,即便高殷是太子,这些是东宫的宿卫,但窦孝敬等人就是有办法让这些士兵更忠心于自己,这就是日积月累的魔力,所谓的权力,更多在平日那些稳定到无聊的运转中体现。
因此他的努力,也只是让这些官吏克扣得少些,能让底层的仆役能稍微多拿到他们本该得到的赏赐,就已经足够了。
“说来,你们也到娶妻的年纪了吧?”
高殷饮下酒,随后继续道:“孝瓘肯定是到了,不如我替你做个媒,也娶个郑氏女子,咱们做个连襟?”
第117章 洞房
他记得,高孝瓘的王妃就是荥阳郑氏,他死前抱怨自己对国家忠心,居然被赐了毒酒,郑王妃就劝他去跟皇帝解释,高孝瓘说根本见不到,于是饮毒酒自尽。
这里面可有些说头,因为后来北周发动灭齐之战时,高纬畏惧周兵而逃走,是并州将帅自发聚集起来请求高延宗登基,说您不当天子,将士们就不作战,高延宗说你们真是害苦了我,他一登上皇位,“众闻之,不召而至者,前后相属”。
这里高延宗就吃到了两层红利,第一层是文襄之子,除了高孝珩,前面的兄长都死完了,见到了高湛这一脉的作孽,人们无比怀念高澄高洋的后代能够奋起,恰好高延宗也非常受天保宠爱。
第二层是兰陵王之弟,高长恭的战功很大程度上拉高了他们兄弟几人的评价,特别是与高长恭同样得到晋阳军镇支持的高延宗,有这两层红利,才发生了并州将帅拥立他做新天子的事,他也能发挥出晋阳兵马的战斗力,差点把周帝给伐了。
高延宗都能如此,那战功在己身的高长恭就更甚了,史书隐没了许多内容,兴许郑妃不是不知道皇帝高纬是个混账,那句话是在隐晦地提醒高长恭,应该“当面”去向天子解释,至于怎么当面,那就要靠兰陵王的威望了。
要知道,琅琊王高俨兵变时,高孝珩与高延宗都支持高俨“铲除奸臣”,要是高长恭真的起兵,未必不能取代高纬,将齐国的统序重新掰回文襄一脉。
高长恭死后,郑王妃就把自己的佛珠捐赠给佛寺,高孝珩派人赎回,而高延宗写信给郑氏劝她留下遗物,信上都是泪水。
那个给高长恭送毒酒的使者,高殷也有印象,就是著名医手徐之范,他们一家子全都是名医,高湛就是靠徐之范的哥哥徐之才给他熬药滋补才延长寿命,后来徐之才在外地,高湛又犯病了,在徐之才回来的前一日不治而亡。
此时徐之才已经是高官了,但徐之范还只是正五品下的尚药典御,恰是可以拉进文林馆搞医学的人才。
这个时代搞医学是很被人看不起的,徐氏数代行医,但他们自己不爱说,如果不是这个官职,真的看不出他们和医学有什么关系。
高孝瓘愚忠的性格,让现在的高殷极为放心,因此和他成为连襟也非常不错,更加拉近了二人的关系,还真和刘彻与霍去病差不多了。
“若真能如此,那是孝瓘的荣幸。”
高孝瓘当然是喜闻乐见的,然而这种事情也不由他决定,时候到了,自然会有人给他安排,毕竟王公贵族不缺良配。
“那我可就不取郑氏女了,不然咱们在这开高家的会,那边就开起郑氏的会了!”
高延宗说着,走去殿门前,太子叮嘱过他,因此他也没打算动粗,只是拿出一些赏赐:“你的声音不错,磕头声也好听,来!多磕两个!这是给你的赏钱!”
那个宫女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害怕,连连磕头不断:“谢、谢安德王!谢安德王!”
高延宗舔舐嘴唇,想起今日是太子喜事,忽然一把揽住宫女,对高殷说:“太子,这个就赐给我吧?”
“延宗!你……”
高孝瓘刚要发作,太子就用筷子压住他的手指,笑道:“好好对人家,哪天不满意了,就放她回来。”
“满意!至少今晚我肯定是满意的!哈哈哈哈!”
高延宗向高殷行了个礼,抱着宫女离去,高孝瓘连连摇头,觉得弟弟太过分了,总是隐约触碰太子的边界。
高殷反倒宽慰他:“罢了,他就这性子,又不爱读书,只能说以后娶了妻,让妻子管管,能变得成熟些。”
鲜卑母权遗风重,另一个影响就是女子好妒,这方面的典型是独孤伽罗,乃至到了唐代还发展出了吃醋这个梗。
所以高延宗娶妻还真能被好好管教管教——前提是妻子能压得住他。
“得给他找个烈妇。”高孝瓘也是笑了,给高殷斟酒,忽然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周围虽然有些奴仆,但他们开始退场,连宫外领赏的都退下了,很快场间就只有他们二人。
高殷高声发问:“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高孝瓘忍不住怀疑自己一直不想直面的事,今日是太子的喜事,难道……
他顿时疑心大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朝高孝瓘袭来,他想起了邓通、董贤这些前辈,虽然还不是,但这个走向,很难不是。
他百感交集,他天人交战,他忍不住饮了一口酒,最后高孝瓘轻轻叹息。
罢了。
“孝瓘你叹什么气?”
高殷回过头,见他脸上满是苦色,泪眼汪汪:“孝瓘……不悔!”
“不悔什么?”
高殷皱眉,忽然意识到了,忍不住笑出声,拍打他的肩膀:“勿慌勿慌,不是你想的那事!”
被拍打的刹那,高孝瓘身躯颤抖,最终还是没有躲开。
殿外传来回话:“已毕矣!”
闻言,高殷拍手,一群人从侧门进入殿内,以极快的速度摆放好了桌椅板凳,扯起屏风,像是要表演歌舞。
高孝瓘顿时安心,同时也尴尬起来,暗骂自己龌龊,今日是太子喜事,怎么就觉得跟自己有关呢?!
殿内响起丝竹乐声,是严肃的曲调,声音洪亮的宦者缓缓念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随着叙述内容的展开,倡优们穿着各色服饰,联挟递进,以黄巾三兄弟的起兵为首幕,拉开了之后的桃园义、黄巾败、何进死、董卓乱等篇章。
其实这类表演,在上古时期就有记载,最早是在歌舞祭天的环节中,充满了奉献神明的尊敬意味。
随着时代发展,祭天这方面的功能减弱,但娱乐的属性增强,之后的周朝,宫廷中已有专职艺人“优”,他们通过歌舞、杂技和滑稽表演为贵族提供娱乐。
到了汉代,已经有了武术与杂伎结合的角抵戏,还有结合歌舞、杂伎、幻术的百戏。
眼下已经是季冬月了,在这个月的最后一日,他们齐国要按照礼制,挑选二百四十人戴着面具扮演方相跟十二神兽,表演傩戏驱除恶鬼。
因此高殷的很多操作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是玩得花里胡哨了一些,但其实都有先例可查。
现在的表演里,演员们手持屏风,刘关张三兄弟表演完,马上飞速切幕、穿插场景,就切入宫廷中十常侍的密谋,节奏紧凑看点不断,高孝瓘不知不觉间看得痴迷。
等到董卓出场,夜宿龙床,高孝瓘顿时面红耳赤,大骂:“董贼该死!”
立刻起身就要去揍他。
高殷连忙拉住:“孝瓘醒醒,只是戏剧而已!”
那董卓的演员惊慌,连忙向太子请罪,高殷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去。
高孝瓘回过神来,顿感自己失态,捂面回到座位上,这个神态让高殷哈哈大笑。
“孝瓘觉得这戏如何?”
“极妙!仿佛使人置于书中,回到当年的汉末,扮张角的伶人,竟真有几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气势;饰演关云长者,与塑像别无二致,恍若关公再世!”
高孝瓘摇头,回味刚刚的感受:“太子,若是当年刘玄德真能平定天下,那我等此时岂不都是汉人?”
“历史已成定局,倒是这戏能表现一二,已属难得。孝瓘如此感慨,想必是入了戏了。”
在高殷眼中,这出戏还有很多瑕疵,然而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最新潮的娱乐了,此时的表演多是歌舞和杂伎,看着有趣,但没有剧情衔接,单单是表演而已,即便有讽刺时政的滑稽戏,也较为简单,达到这个程度的舞台剧表演根本没有。
“原来太子要给我看的是这个,我真是……”
高孝瓘忍不住请罪,高殷罚了他一杯酒,笑着说:“我打算在太后生日上献出这个节目,你觉得如何?”
“太子是想……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