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们的惨叫在耳,娄昭君毫不动容,仿佛只是听腻了的虫鸣虎啸。
“有。”高孝续看了纥豆陵云一眼,快速道:“我等自华林园来,当去雀离佛院暂避。”
雀离佛寺是邺城皇宫内的一所寺庙,“雀离”最初指的是贵霜帝国修建的迦腻色迦大塔,名字传入中原后,被称作“雀离浮图”,意为轮王之塔。
其标志着君主的转轮王身份,因此高洋称帝后,便在华林园内修筑了一座高塔,以雀离为名,历史上的高睿就是在雀离佛寺内为刘桃枝所杀,法上、僧稠等人有时入宫拜见至尊,也会居住在雀离佛寺内。
此前雀离佛寺是郑春华常率领众宫人、命妇去练习瑜伽的练习场,但高殷离开邺都后,为了避免皇后猜疑,转移了场所,这段时间便空了出来,仅有几名宦人打理。
娄昭君微微点头,心想还是要去华林园一趟,不过这次,主动权在自己手中:“那便去吧,离这也不远。”
“或许会得罪太后。”纥豆陵云说着,唤来个粗壮的军士,在娄昭君面前弯下膝盖。
高孝续谄媚地笑着,娄昭君没说什么,对着纥豆陵云说了一句:
“若复权势,必授汝王爵。”
随后伸展双臂,如一只招摇的孔雀,爬上军士的宽广后背,匍匐着、吸附在那上面,军士小心翼翼托举了她一下,娄昭君心中羞愧,极力绷住面容,将这笔账也给高殷算上。
忽然,她的后背又有一双手袭来,娄昭君微微一惊,却是高孝续按着她的后背:“臣为您掩护后方!”
娄昭君生了些许闷气,一言不发,任由他们一前一后,带着自己迈步小跑起来。
纥豆陵云甩刀血振,领众人出了北宫,急速奔驰在永巷上;在拐角处遭遇了前来查看情况的禁卫。
此时郑云等人早已归队,一群人围在永巷的三岔口,一条为北宫出口,一条为禁卫所来的东侧方向,另一条则为永巷之西侧,华林园的相反方向。
一番厮杀,损耗的兵员并不大,纥豆陵云身后仍有着九十多名部下,见他微微点头,郑云咬牙:“都跟我上!”
却是带着九十号人,朝着禁卫冲过去了,剩下高孝续等少数人带着娄昭君向西侧跑去,禁卫被郑云等人拦住,厮杀声渐随清风去。
许久未出,娄昭君对附近的地形记忆已经模糊了,只是低声问着:“这好像不是去华林园的路。”
“华林园的路被宫禁挡住了。”纥豆陵云解释着:“我们要过去,得突破那队禁卫,他们人不多,但若是拖延时间,让其他禁卫到来,我们便难以走脱。”
“不如先去西侧的僻静之地躲藏起来,那里有些平秦王的故人,念着情分,可以让我们躲藏一二。等兵士散去,我们就可以再更换地方,躲到佛院中。”
“所以我们不需要那么多随从是么?”娄昭君听出话外之意,心想这倒是没错,自己已经出来,最大的目的已经达成,宫内有人接应的话,确实不需要再硬闯。
娄昭君对纥豆陵云认可又多了几分,此人做事老练,是这次行动真正的指挥者,而高孝续嘛……添头罢了。
到了一个新拐角处,娄昭君忽然开口。
“别往前走了,停下来。”她的声音愈发威严:“不知道这些人是否已经变心,还是在这附近躲藏吧。”
“这附近?”
众人停下脚步,高孝续疑惑起来,却见娄昭君指着某个方向,说:“往这走,我知道这边有一条密道。”
当年荀济在邺城皇宫内帮孝静帝修筑密道,修了几十里,目的是斩杀她的澄儿;虽然最终失败,但部分密道却因此保留了下来,娄昭君成为太后,便对这些密道做了维护,还额外修了几条,当初庵罗辰就用了其中一条,不代表其他的密道也已经被发现,这一年半载的,乾明估计也没能找出所有的密道,只要有一条,就足够他们藏匿在皇宫中。
而且这样的话还真不需要太多人,现在不是发动政变,而是躲藏,几个人足够了。
顺着娄昭君的指示,众人在西侧寻找,很快发现了娄昭君所说之处,而且还能用,连娄昭君都对此窃喜不已。
当初用来伤害她澄儿的密道,如今却救了她自己一命,娄昭君不得不感慨天意真是难以捉摸。
这么想着,一行人躲藏入其中,过了大概一炷香(五分钟)的功夫,就能听到外边传来的兵甲摩擦声,明显是宫中的禁卫,众人绷紧了神经。
等他们离去,众人才松了口气,想到刚刚若是没得到太后的指引,继续走下去,或就近躲藏在各屋内,很可能已经被抓到了,没人敢保证有人接应的情况下不会被发现。
这么想着,他们对娄昭君更加佩服,难怪当初能驱使蠕蠕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带入宫中,若平秦王当日没被提防,能与常山王、太后汇合,想如今之世,已不属乾明了!
第690章 雀离
狡兔三窟是西汉时期的成语,用来形容此时的娄昭君再合适不过,有她的情报支援,叛党躲躲藏藏,居然真给他们转移到了雀离佛寺内暂避。
“接下来如何行动?”
高孝续问起娄昭君,明明他们是来救娄昭君的,但不知不觉间,娄昭君的意见已经足以左右这支队伍——毕竟她的威望摆在这儿。
娄昭君细思:“你们说,还有一支去救了河间王?”
“是,可如今皇宫守卫森严,只怕他们……”
就在这说话的当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院外响起,此刻天空已露微光,所有人噤声。
纥豆陵云轻步探至门口,朝外窥望,听得一声低吼:“快开门,我们救出河间王了!”
纥豆陵云不疑有他,立刻开门,高孝续惊呼:“若是禁卫……”
“是禁卫早就打进来了,不需要骗我们!”
纥豆陵云说着,让开门口的道路,几个混身是伤的人立刻逃进来,又马上说:“快关上!”
正是高子璋、高子瑗等人,他们身上带血,还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英俊男子,高孝续见状大喜:“是河间王!”
见到这幅场面,娄昭君却没有感到高兴,反而疑窦大起,怎么会如此顺利?
等高子璋几人喝了水,暂时放松以后,她便立刻问着:“你们是如何逃出来的?”
“嗬、嗬……太后!”
高子璋一个激灵,正要跪拜行礼,娄昭君迅速将他扶起:“无须多礼,快说!”
或许是太激动了,他磕磕巴巴,说不出话,一旁的叱吕卜素张了张口,却退后一步,让给起身的高子瑗。
高子瑗立刻道:“我等闯入金凤台,将那里的守卫杀散,寻到了河间王,便立刻将他救出,随后便往这儿赶。途中遇见了好几股禁卫,但人都不多,想是派遣出去的各小队死士在宫中四处放火,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饶是如此,也是经历数场血战,才侥幸逃脱。”
他叹了一声:“可惜许多勇士,都没在宫中了。”
娄昭君不关心这些人的死活,她疑心更重了,想说这还是顺利过头了,但又不好在一群拼杀归来的人面前如此直白,只能委婉道:“如此,你们可谓是有天助矣。缘何知孝琬在金凤台?猜的?”
这可是连她都不知道的事情。
高子瑗笑道:“这是靖德皇后提供的情报,因此我们一开始就直奔金凤台。”
娄昭君微微一惊,细细想来,却又觉得合理,孝琬就是元仲华的命根子,她不可能坐视孝琬被杀——如果她处在高殷那个位置,迟早也要对高孝琬下手,想是演儿之死刺激到了她,让她不得不为子孙做打算。
这时候,叱吕卜素补充着说:“原先我们也是难以逃掉的。但神佛庇佑,突然闯出几队突厥人来,说是皇后听说宫乱,让他们出来拿人,突厥人又不守法度,却和禁卫们打到一块,给了我们逃亡的机会。”
娄昭君不太清楚突厥和皇后郁蓝,听到这话,感觉也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失去了猜测的根基,怀疑因此渐渐消去。
“如今宫中四处戒严,这里只怕也待不了太久,需要早图良策。”
高子璋此时也缓过气来,请示道:“太后若有计,可教授我等。”
“等。”娄昭君冷冷道:“此时天已放光,我们乱走只会被发现,还不如就待在这里。他们寻不到我们,就会回去复命,重新排查,那时候才是我们转换地方的机会。”
其实这雀离佛塔内也有几个可以藏人的地方,但她并不想说,现在周围已经有了十几个人,目标太大。这群人的目的是自己和孝琬,等到危机之时,再带更少的人藏起来也不是不行,还可以将多余的人推出去,给禁卫交差。
而且这里也不是不能躲。
“唔……太后所言极是,臣等遵从。”
纵有些许不满,但太后毕竟是太后,威望在他们的意识里根深蒂固,哪怕是让他们送死,也不会犹豫。而且一切都赌在这次行动上了,若成功,家人还可以保全,但失败,则难免大祸,还不如就听她的。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放光了,院内的众人观察着局势,计划着如何逃跑。
忽然又有声音传来,这次是稳重而有力的步伐,绝对是宫中的禁卫,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生怕他们闯进来。
“进去搜搜!”
院外传来大喊,里面的人几乎都要绝望了,差一点就要发出大合唱般的悲鸣。
“慢!”
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引起一片恭敬之声:“彭城王……”
高浟问起:“你们要干什么?”
院外的兵士谨慎地回应着:“这处还没搜罗过,兴许贼人闯入其中,我等……”
“胡闹!擅闯轮王之塔可是大罪!”高浟面色一沉:“汝敢保证贼人就藏在里面吗?若是无人,至尊归来,必将汝治罪!”
兵士瑟瑟,不敢再探入院之事,紧接着听见高浟的大吼:“反正已经将皇宫都围起来了,他们也躲不了多久,实在不行就关上几天,把他们都给饿死!”
随着一片唯唯诺诺的回应,声音渐息,众人的心跳也平复下来。
沉默是此处的喧嚣,没人敢打破诡异的宁静,似乎下一息,就会有卫兵发现他们的踪迹,冲杀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被轻轻敲起,结束这场令人窒息的木头人游戏。
“太后……您在里面吗?”
娄昭君听出来了,是高永徽的声音!
她点点头,纥豆陵云便将门栓拉开,推门,高永徽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永馨和几个宫女,娄昭君仔细看去,居然是以前跟随过自己的鲜卑女子。
“太后!还以为再不能相见了!”
她们泪眼婆娑,掩面低泣。
高孝续等人都是大喜,交头接耳:“公主来救我们了!”
高永徽径直走向娄昭君,握住她的手:“您吃苦了。还记得您当初让我们回去好好考虑吗?”
“现在,孙儿想清楚了。”
娄昭君神色微动,几乎就要喜极而泣,甚至暗恨自己,只看到了几个亲儿子,没看见高孝琬身上的巨大潜力。
眼前的高永徽有着高澄七分秀美,恍惚之间,让她以为自己的澄儿复生,忍不住抚摸着高永徽的额发,低低说着:“澄儿……”
二字一出,两人鼻头都是一酸,差点就要哭出来,高永徽猛然吸气憋住了,眼睛红肿地说着:“这里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先带你们到我的馆阁,那里只有我和我的侍女,一般不会有人搜查。”
“太后,您就坐在我的车驾上,其他人换身衣服,瘦小的就假扮宫女,其他人装作仆役和马夫,我们躲起来,等过一会儿,就带你们出城。”
第691章 对峙
“该死的……!”
郁蓝满面酒气,比它更盛的是杀意。
她还没完全醒酒,用力拍了拍脑袋,希望它努力整理得到的信息并加以判断。
昨夜饮至酒醉,睡得正酣之时,扎提过来将她摇醒,告诉她皇宫有贼人闯入,劫走了太后与河间王。
这让她的酒登时吓醒了一半,但醉意只是稍去,很快又卷土重来,使她下达了错误的命令:“让骨密啜去杀贼!”
如今却闹了个很大的乌龙,乱行的突厥人将可贺敦的命令看得与皇帝同等重要——其实仅次于可汗,皇帝能与之齐平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不少人在宴会上同样欢醉,更是迈开了腿,在皇宫内尽情撒起泼来。
这给后宫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听闻宫中惊变,不知哪来的贼人作乱,在四处纵火烧屋,左右都能看到零星的火光,卫兵的呼喝不绝于耳,让太后李祖娥和高洋高殷的妃嫔,以及诸多在宫中住宿的宫女仆宦们惶恐不安,直以为贼军已经杀进宫中,赶忙闭门紧锁,生怕出门就被杀害。
这也进一步分散了禁卫的注意力,领左右将军步大汗萨立刻安排禁卫,第一时间护住了至尊的后宫,其后分拨兵力去清剿贼人,途中还和突厥人遭遇数次,无奈之下,只能命人将这群突厥人绑起来丢到一旁。
这个过程耗费了不少人力与时间,等四方贼党清理完毕,也到了卯时,诸多贼人就擒,但贼首已经遁去了,还带走了重要的贵人。
“怎么办啊……他会怎么骂我啊!”
郁蓝蹲在地上,抱着头惶恐不安。
如果不是自己得意忘形,夜夜笙歌,皇宫守备就不会如此松懈,以至于贼军可趁!
一想到自己捅了这么大个篓子,郁蓝就后悔:为什么临行前的一夜还要狂欢呢!
酒,我恨你!
恩苏急匆匆地进殿,郁蓝甚至没发觉,直到恩苏说了好几声才听见:“皇后……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郁蓝含恨咬牙,心中却升起一股倔犟,这国家是她和高殷的天下,决不容许别人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