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至尊身怀天命大义,又有十万大军在手,段氏又未怀异心,那晋阳能翻覆大浪的,还能是什么龙王?”
高湜细细思量着:“想是一些勋贵心怀不满,欲为尔朱文畅之旧事,欲在死前挣扎得活。”
东魏武定三年,尔朱荣之子尔朱文畅和丞相府司马任胄、都督郑仲礼等人,打算趁正月十五的晚上观看打簇戏的机会杀掉高欢,推奉文畅为主,后来事情泄密,都被处死。
高浟笑了起来:“我也想起这事,已有十六年了吧。说来,如今至尊恰好十六岁?”
“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几人又一错愕,随后轻笑起来。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长久的宣传,让他们在心中把高殷和月光王挂了钩,何况他还真办掉了最难的娄太后等人,说没有天命在身,很多人是不信的。
信仰就是在这种胶着时刻,展现了倾斜天平的力量。
似是突兀,又似是自然的,他们相信至尊对这一切都有所掌控,晋阳的事情因此不用担心——现在谋乱在即,担心也没用——除了派人快马加鞭去传递情报,也只能做好在邺城的本分工作。
“来人!传我命令,去左领军府去调拨人手,半个时辰后在东止东门集合,我们去抓唐邕。”
高浟冷笑:“还打算明夜起事?今晚就给他们摁死!”
像是被他感染的,高睿、高湜,连带着高德政都情不自禁地流出一抹邪笑,这个笑容似乎经常见到,好一会儿,他们才意识到那是在至尊的脸上。
至尊就喜欢这样阴阳怪气的笑,不得不说,偶尔来这么一次,确实很有感觉。
侍者匆忙离去,四个高人经过一阵强烈的头脑风暴,颇有脱力之感。工作了一日,本就疲惫的身体变得更加沉重,恰好刚才收拾干净了准备吃饭,于是他们一屁股坐在桌案上,对着外边的侍者下令:“把膳食端进来吧!”
侍者端着餐盒进来,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敢问殿下,是否要热一热菜?”
高浟看向几人,见他们都不甚在意,于是说:“就这样吧,热汤足矣。”
侍者连连点头,对外吩咐了一句,于是诸多侍者将膳食如流云般呈现于桌案前。
就在四人放空大脑,准备享受清冷的晚宴时,忽然有卫兵来报:“保安寺来人拜访。”
“有什么事,都等……谁?”
高浟一愣,连忙起身:“保安寺?!”
那是不良人的上级单位,也是直接对高殷负责的亲信部门。
卫兵点点头,高浟立刻喊着:“快请他进来!”
旁边的侍者走过,立刻被高睿叫住:“还上什么?别上了,都撤下去!”
侍者不明就里,狼狈的应着,将手中碗碟再度收起来,急匆匆地退出去,让一场还没开始的宴席,变成了冷羹凉饭。
很快的,一个身着黑色武弁服的男人就被带了进来,高家人都认得他们:“你是……刘桃枝?还有梅胜郎?”
他们是早年就追随高家的忠心苍头们,说是家奴,其实算是半个家人,因此和诸王关系都很熟络,极大地扩充了高家的影响力,如果高家是老虎,他们就是虎之翼。
“感谢大王还记得我们。”
两人微微施礼,高浟问起:“陈山提呢?他没跟你们一起?”
“山提兄现在是保安寺统率,我们要叫他陈正指挥使了,不敢直呼其名。”
刘桃枝轻笑道:“他的女儿入宫侍奉至尊,自己是至尊跟前的红人,自然也在晋阳侍奉至尊,所以才由我们出这趟差,干些累活。”
“噢?”
四位高人齐齐挑眉,听出了桃枝的弦外之音。
第684章 密诏
“邺中近来有些小动作,至尊悉之,故遣我等前来。”
这话一说,高浟等人顿时默然,许久才道:“原来至尊已经知晓了。”
“不是至尊知晓。”刘桃枝笑着摇了摇头:“是人心如此。”
高睿、高浟、高湜心里一顿,这似有若无的嘲讽之意,像是在敲打他们,让几个曾有异样心思的宗王微微一凛。
他们无论如何称赞高殷,在内心的深处,总是埋藏着一份浅浅的轻视,毕竟高殷是他们的堂弟、侄子,他年仅十七,放在哪个国家都是年幼之君,这是不争的事实,且和时间无关,岁月流逝,他们仍是其叔其兄。
然而至尊的种种举措,已经表现出了他的眼光和意志,就连这次,也像是在进行一番无声的警告:他们如今已在圈内,凡事当尽心用命,为他分忧。
最后一丝丝模糊的异心被打碎,面对着代行皇权的刘桃枝们,高浟等人主动下拜:“未知至尊之意,还请二使指教。”
“指教不敢当。”
刘桃枝和梅胜郎推辞一番,便道:“很简单,就让他们继续做下去,等到了晋阳,一切都由至尊亲理。”
“您是说纵容他们营救太后,还让他们带去晋阳?”
刘桃枝点点头:“不仅如此,至尊觉得他们或许还做不到,需要有些地方,让诸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钓鱼执法了。
这个词是高殷偶尔会说的,一下子从众人的脑海中跳出,是至尊的惯招。
虽然没有深度参与对高演事件的谋画,但以他们所处的地位能观察到的视野,反过来推断出这一点也不难,早在常山王起事之前,至尊就已经收到风并布置好了后手,若再往前一些,高湛之死只怕也和当时还是太子的高殷脱不开关系。
只是对高睿等人来说,这么玩还是大了一些,毕竟太后在晋阳威望极高,可谓根深蒂固,若去了那边,真就是“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受笼网之羁绊”了,一个不好真的会翻车——毕竟高殷的最大优势乃是他的帝王身份,而娄昭君利用孝道,能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住他,她要是发了狠,真的号令晋阳诸将和邺中军大起战端,可就是纯粹的军事力量比拼了,高殷并不占有优势,甚至还是劣势。
何况最后无论谁胜谁败,都会让齐国元气大伤,甚至可能让周齐的力量形势逆转,变成周强齐弱。
“这太冒险了……!”
高睿连连摇头,他才从晋阳回来,没人比他更懂那边的局势:“此举或动摇国本,不可!”
刘桃枝没有被拒绝的羞恼,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您要反对至尊的意见?”
“……”
相权和皇权在这帝国最高权力场内开始了第一次的正式倾轧,如果说废黜杨愔还能说是基于国家利益的立场,不得不为的压制,此时就是高殷挥舞着帝王的权杖,用带动的气流来威胁、恐吓相臣们。
谁都知道权杖的大棒暂时打不到身上,那只是风,可它是皇帝的态度,下一秒或许就要变成暴风,席卷而来。
但退让了,以后很多事情就都不能再坚持,就好像放弃过一次尊严,将来脱去的衣裳就不止那一件。
高睿内心颇有自嘲之感,自己此前还想着要挑战皇权,没想到皇权也没想着放过自己,权力让人着迷,因此所有人都希望它的边野无限扩大。
刘桃枝、梅胜郎也不回话,玩味的看着诸王。
高浟对此的反感稍小一些,毕竟他和高殷没有起过矛盾,母妃被杀的事情也能归咎到天保头上;更加上他这段时间和高殷的关系十分亲密,还想着自己离不开邺城,委托王妃或亲信去晋阳和至尊说说话,继续保持良好的关系,因此稍一犹豫,便立刻接受了强权:“至尊有命,孰敢不从?如何作为,还请吩咐。”
高湜、高睿跟着跪拜,一旁的高德政顿时为难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跪拜。
刘桃枝和高德政关系不错,冲他微微一笑:“蓝田公请入偏阁安坐。”
刘桃枝说完,高德政像解了束缚,站起身来,乐呵呵的摸着肚子:“刚好我也饿了,就去用膳,三王贵为帝胄之亲,就辛苦一些了。”
这话让气氛稍有缓和,他乐呵呵地走向省旁的小馆阁,高浟起身朝门外吩咐,立刻便有三两侍者与侍卫前去服侍。
“虽然至尊也不是不信赖,但这件事还是不要让蓝田公太多为好,对吧?”
刘桃枝朝三王眨眨眼,随后端起肃神之态,命外边的侍者摆起香案,随后从怀中取出一份诏书:“彭城王、高阳王、赵郡王听令。”
“朕命桃枝、胜郎二人入邺,卿等协之,可稍纵其奸,伺贼逞谋。俟其发于机枢,便一举擒获,则罪证昭然。既可明正典刑于天下,亦全太皇太后圣明之德。着尔等密行此策。”
宣读完毕后,刘桃枝将诏书小心收好,奉在香案上。
见诏如君,三王和使者都向诏书恭恭敬敬地叩拜起来,随后刘桃枝先起身,向三王示意:“请三王接诏。”
“臣等受命。”
三王这才起身,上前取过诏书,展开亲阅确认,不仅看到上面有高殷的“天子行玺印”,说明这的确是高殷正式下达的诏书,还在上面写了三王的名字——“彭城王浟、高阳王湜、赵郡王睿”,具体到了个人。
三王的内心忍不住想着,至尊对他们真是了如指掌,连他们三人的行动轨迹都摸透了,刘桃枝踩着这个时间来,显然不是偶然的。
高浟地位最高,刘桃枝走上来,握住高浟的手:“此乃密诏,大王谨慎从事,勿坏至尊之谋。”
“我知道,我知道。”高浟将诏书放入怀中,感觉身体沉重不少:“那便先让他们闯入北宫,救走太后,我们安排人手接应他们?而后再塞进皇后前往晋阳的队伍里?”
刘桃枝微笑道:“大王已有腹稿,不须问我们的意见,宣完诏,我们只是汇报了。”
高浟又问起:“那那些牵扯进来的宫人……”
梅胜郎递来奇怪的眼神,高浟微微轻叹。
如果没有高殷的要求,就不会让他们被迫帮助逆贼,但这又不能明说是至尊在钓鱼,因此这些人也只能沦为政治的牺牲品,之后安插个罪名重重责罚。
历史上许多并不仁厚的皇帝在处理完重大事件后忽然发了善心,释放诸多罪人囚犯,有些原因就出于这种政治斗争,利用完这些可怜的棋子后不忍心全部诛杀,就稍开宽宥之门,毕竟皇帝的目的已经达成,也知道他们真的很无辜。
“还有件事要报告大王。”
刘桃枝虽然怀揣圣意,但一来这是使命,宣读完毕就卸下了,不至于在几个宗王跟前跳脸;二来他也侍奉了高家二十来年,有情谊在,不像乍贵的宦官那样仗势欺人,对高家宗王都保持着客气。
因此他没亲自去拿桌案上的信件,而是请求高浟交给自己,细细览毕,而后道:“清河王报称,邺中有人集结平秦王旧部,意图起事,而乐安公主报联合者为唐邕唐道和。”
第685章 前夜
高浟点头:“事情不会这么凑巧,多半是一件事,唐邕一面分人去联络起事部众,一面自己去靖德皇后那劝其加入。靖德皇后深明大义,召唤两位公主,缓住了唐道和,而后密报于我。”
刘桃枝点点头:“想是如此。大王欲如何处之?”
“想来也不难。便依乐安公主所言,给他们行些方便,并暗设一支伏兵,将至晋阳时拿下,送于至尊帐前。”
“大王妙计!”
高湜忽然插嘴,问了一句:“即便十拿九稳,总有些意外,若群獠知己为困兽,欲对太皇太后不利……”
屋内众人心猛的跳快了几拍,齐齐咳嗽了一声。
高湜的意思是在试探至尊想不想把娄昭君给送掉,这种诛心之言没人敢答,刘桃枝只得回道:“至尊天性仁孝,诏书中仍称颂太皇太后,想来是欲全之。”
高湜点头,不再多言。
高浟心中仍郁郁,说着:“这些人实力不足,自取灭亡,实天不赦!只可惜……”
他忍不住问向刘桃枝:“他们敢做这些事,背后必有主谋,且单丝不成线,晋阳应有人策应,欲加害至尊。”
旋即将之前的猜测说给二人听,刘桃枝摇摇头,没透露太多东西:“至尊已经有提防之意,至于是谁,我这边不好说。”
看来至尊比他们更清楚,高浟等人也不再乱猜,只是恳切着说:“我等只希望尽早铲除这些乱臣,恨不得插上双翼,飞去晋阳亲自护卫至尊。”
三王表了态,刘桃枝和梅胜郎笑而不语,也不评价。
“唐道和往年看着也精明,先帝多重之,如今一朝失官,却起了异心,真是人心难测!”
“靖德皇后也是明白事理之人,若其真被唐邕说动,只怕河间王不保矣!”
几人一边聊着,一边吩咐侍者上膳,继续商议着。中途让侍者去探望高德政,知道他用完膳,已经在省中睡下了——实际上也不会让他离开,到事情结束为止,几人都不会回府,全都聚在一起。
原先针对唐邕等人的行动也取销掉了,但仍调集了兵士,准备应付意外情况。
………………
“事情还算顺利。”
叱吕卜素回到了唐邕府上,汇报着情况:“目前跟随来的兄弟已有五十人,其他的还在劝说,想在明天之前,就能凑到二百人。”
今夜会有许多人在暗中行动,即便邺城有着戒严的命令,也拦不住这些人。
死士就是这样,平日里和一般人没什么区别,需要做事的时候就能迅速召集,高平陵政变时,司马师那三千死士就是这么来的。这些人互相有着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必要的时刻就是一支力量。
唐邕点点头:“我联络靖德皇后那边也十分顺利,她们提供的人手不多,也是五十左右,但宫禁内许多地方都有人接应,足够我们救出太后,隐蔽起来,直到跟上皇后的队伍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上面按着元仲华、高永徽和高永馨的手印,承诺参与唐邕等人的密谋,营救太后与河间王,扶持河间王登上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