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家父文宣帝 第328节

  兰芙蓉抚须颔首,他当然知道是什么事。

  深夜,许盆所在的房门被敲响,虽然许盆难以入睡,声音仍是装出困倦的样子:“谁?”

  “襄威将军,镇将有请。”

  许盆在周国的职位是襄威将军,位列右四命,对标齐国的从六品。

  这个职位说实话略低,北朝的官品有着一条明显的界线,即以五品为划,五品上下,势如天隔,包括正、从五品。

  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列席朝会、议论国政,以及参加国家与皇室的重大礼仪、外事活动,同时也是不同官员起家的分界线,例如皇室以及准王室的近臣,起家便是五品,而一般的臣下,哪怕是世家,起家的官职也往往是六、七品。虽然只隔了一二品,但速度却是天壤之别,五品稍稍往上窜窜,就位列四品乃至三品大员,放在寻常人家,五十岁前达到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而皇家子弟三十岁前达到三品也不希奇。

  这个时代,父祖三代人,其中两代官居五品以上,才能勉强自称士族,因此许多骤然登上高位的大将、大臣,仍会被士族排斥乃至嘲笑的原因就在这里,任你位高权再重,也不过是个new money,人走茶便凉,因此许多大将让子弟多读书,走经学入仕的路子,这样就能在第二第三代转化为新士族,成为old money。

  五品以上的官员可以享受官当,也就是犯罪了拿官位来抵刑,同时五品以上的官员子弟可以入国子学,五品官员的政绩考核也是皇帝亲自来的,还是五品官员,可以直接向朝廷举荐人才,将军也是五品以上才有权开府设置僚佐,甚至紧急时刻下,五品以下可由方镇长官随意任命,而五品开始就必须要皇帝诏准,乃至官员的妻子也是五品以上才开始有“命妇”称号,享受诰命的待遇。

  因此许盆这一逃,其实还挺有盼头的,首先他不在五品序列,也就是不能拿自己的官职来顶罪,韦孝宽处理就处理了,若是再升一段,那即便是韦孝宽,也得把许盆打包好运回长安,听候皇帝发落,否则就有拥兵自重的嫌疑;

  其次,万一要是押对了宝,高殷愿意千金买马骨,那许盆连蹦两级就入了五品,不说是什么新贵,起码比在周国官高禄厚,家人也有了诰命,同时倒卖军械这种小事,也就随着投诚而华丽消档了——齐帝总不会公开斥责许盆卖国求荣,要骂也是一统天下之后的事。

  因此齐国的态度,决定了许盆的命运,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是兰镇将吗?还是沮镇将?”

  “两位都在。”

  “稍待,容我更衣,您且回复。”

  “卑下在此等您就是。”

  听他的口吻还算客气,看来不是什么鸿门宴,许盆轻舒一口气,心情逐渐放宽。

  小妹不与他同住一屋,但她白日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语,还说自己有着被齐帝看中,乃至一朝登天子堂的可能,让许盆浮想联翩,做起出将入相、迎娶公主、他日封侯的美梦。

  抱着这微小的希望,许盆在侍从的帮助下,迅速换好了衣服,摆正了神色。

  点起火烛,铜镜中影影绰绰露出一张脸,虽然不能完全看清,但好歹能见到自己的大体容貌——光看品相也算俊朗,若是再将面妆好好收拾一番,挽掉这几日的颓唐不安,也是英姿勃发了。

  许盆遗憾地盖倒镜子,戴上帽子,刚要出门,忽然有所意动,想起小妹一段话来。

  “数代高氏主皆亲上战阵,高王释卢景宣,文襄纳王思政,我听闻齐太武亦身当士先,观其家教,礼重壮士,颇有游侠风范。现齐主为乾明天子,亦亲讨四方,想非迂弱儒生。高王堡如此重要,将领必是乾明亲命,兄长不妨在二将面前表现得勇毅果敢,也许会有奇效。”

  许盆忽然定住,侍从小声询问:“主人……”

  “拿兵甲来。”

  等开了门,门外的仆役吃了一惊,能做玉壁城的主帅,许盆的卖相也是不错,身上甲胄直硬,勾勒出挺拔的身姿,面容庄肃,双目沉毅,倒不像是个刚投奔的叛将了。

  这副扮相能镇得住守将尚未可知,但真镇住了仆役,他毕恭毕敬,将许盆请到了宴厅。

  浦一踏入,许盆便见到两位豪壮之士坐在上首,他们身边还坐着几名陪将,各个身着甲胄,就和自己一样,不过无论是衣服的质地还是甲胄的工艺,看上去都比自己的衣甲华丽得多,让许盆羡慕得紧。

  见到许盆这一身打扮,诸将愣了愣,倒是上首的沮山和兰芙蓉眉毛一挑,颇感意外。

  他们只是一堡之主,还没变态到高殷那种召唤人还要提前派人窥视传话的地步,因此对许盆这一身还真是始料未及,见到许盆解下腰中佩剑,脸色才缓和不少。

  全甲赴宴,是不敢松懈,卸剑入堂,是尊重主人,两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同时在心中,给许盆打了一个不低的印象分。

  堂下的陪将见状,手放在武器上,对许盆厉声质问:“汝不过是降将,怎敢穿甲赴宴!快卸了!”

  “卸甲!!!”

  许盆心里发虚,深吸了一口气,还以颜色:“我虽离周,却未正式归降,尚算不得齐人,何以迫志士?若齐亦非乐土,我或投陈、梁,尚未可知,安敢脱去甲胄,任人羞辱耶!”

  有气节!

  沮山暗自唏嘘,若非他是堂上主人,只怕是要鼓掌叫好。

  这话说得太漂亮了,实在是个壮士啊!

  若能保持这个姿态,没准见到至尊,还真会被他重重赏识,甚至营造出“韦孝宽居功自傲,排挤贤士”的氛围,去构陷韦孝宽的名声——跟随高殷的时日也不短了,他们多少能猜到高殷的一点心思。

  堂中一时陷入沉默,许盆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怎么了这是?大家怎么都不说话?难道是生气了,在考虑要不要拿下我?

  我、我该道歉吗?!

  冷汗不停渗出,小妹的声音被恐惧挤飞,许盆刚想开口说些话缓和气氛,却见主位上的一人起身,对着堂下怒斥:“收汝等愚勇,他日贾于沙场!许将军今是客,当以礼相待也!”

  说着,他疾步走到许盆眼前,向许盆弯腰,拱手行礼:“愚夫顽将,不识礼数,还请许将军勿怪也!”

第624章 享宴

  许盆威风凛凛,岿然不动,沮山心中微赞,对降将的些许鄙夷被吹拂得无影无踪。

  “许将军,请入坐。”

  许盆仍是沉默,直到沮山的耐心快要耗尽了,才迈开步子,走到下席,刚要坐下,又被伸手阻拦:“许将军,此非汝座。”

  沮山抬手一托,指向上位:“今夜宴席特为君候,自然当属上座。”

  许盆犹豫,微微拱手:“那便……感激了。”

  部下还有不忿之色,沮山走在许盆前面,挥手让他们退下,再为许盆请出道路;许盆走得缓慢,但每一步都稳健毅重、掷地有声。

  沮山坐回自己位子,又朝兰芙蓉挪近了些,两人窃窃私语。因为就坐在兰芙蓉的右手边,颇有一些声音传出,细细密密地渗入许盆耳中,他也不敢靠近去听,只得强自端坐,视线被锁死,就连二将看着他微微点头都不知道。

  (这样表现,应该还可以吧?)

  他刚刚大脑一片空白,这里毕竟是齐国军寨,他此前的死敌,虽然已经投降,但不代表自己就能被认可,若是他们心下一横,把自己杀了当做战功也不是不可能。

  因此喊完小妹教的那一段话后,他便不敢再说话,生怕自己的胆气从口中射散了,立刻现出原形,因此直挺挺地站着,看起来是和齐将们对峙。

  好在真有人过来解围,许盆也没敢松懈,小妹说了,若有宴会,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更要少饮酒!

  歌舞声响起,打扮艳丽的女侍们款款而入,其中最有姿色者习惯性的走到兰芙蓉面前,被他轻轻一推,推向了许盆:“今日有贵客!”

  那女侍巧笑嫣然,和另一人靠近许盆,两人取壶倒酒,上身已经倚靠在许盆身上,也不怕铠甲刮到肉疼,更让许盆不敢妄动。

  “将军,穿着这身,怎么能享受快乐呢?还是奴婢帮您脱去吧……”

  许盆听得骨头都酥软了,任她们伸手解下自己的盔带,将头盔放到一旁,又伸手来解自己的衣甲。立刻捂住胸口:“这、就不用了!”

  侍女们轻笑,看向兰芙蓉,兰芙蓉便说着:“许将军才刚投奔,一时不习惯也是正常,就不用勉强了。倒是你们两个,小心被许将军的豪气所伤啊!”

  “怎么会?能被英雄的豪气灌溉,可是我们的福气呢!”

  侍女们笑作一团,调戏着许盆,许盆极力绷住表情和手脚,生怕哪里被发现自己是个好色之徒,不用小妹提醒她也知道,此时就是高王堡的镇将考察他的时刻,现在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被上报给齐帝——亲娘的,影响仕途嘞!

  片刻后,又有一阵脚步声朝这边过来,许盆顿时警觉,下意识抓紧手中的酒盏,侍女用力也拿不出来,眼神递向了沮山,沮山笑着解释:“许将军不用紧张,这是你的同僚来了!”

  许盆率领三百人投降,其中军官也有十数名,此时都被邀请而来,刚一进入宴会,便被美酒佳肴以及两席间等待自己的美人给迷得乐不思周。

  他们也没立刻入座,而是在侍从的带领下,先向主座上的二将行礼:“谢镇将!”

  有人眼尖,看到了一旁的许盆,连忙转身行礼:“许将军。”

  许盆哼了一声,他身上甲胄俱全,而来的这十几名军官却都穿上了齐人赠予的丝缎华绸,这让军官们颇为羞愧,许盆接着开口:“既然是赴宴,便算了吧,轻松一些!”

  “喏!”

  军官们显然对许盆颇为服气,这也是自然,不然就不会跟着他跑路齐国了,听了许盆的话才各自入座,这让兰芙蓉等人又高看许盆一眼。

  这顿宴席算不上丰厚,毕竟高王堡是前线重镇,镇将就连妻子都没带在身边,何况是享受?不过周将则另有看法,光是眼前这几道佳肴,就已是他们数年难得一见的盛宴,酒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加上高殷颇为注重自己的老部下的待遇,各式调料绝对不少,光是糖醋鱼和白糖蘸烧猪,在周国就是国宴级别的享受,而现在在齐国的前线艰苦之地,居然都能迅速准备出来,足见齐国的国力有多雄厚,来投奔真是来对了!

  一顿风卷残云,周将们酒足饭饱,倒是许盆看着眼前的饭菜,面露难色。也不是他不爱吃,只是最近被韦孝宽命出城驻守,有些修筑的工事要做,而指挥工事时又从城内友人处得知韦孝宽要针对自己,继而开始谋划出奔之策,顾虑的事情太多,一时间胃病犯了,让他心里难受得不行。

  兰芙蓉见状发问:“怎么,许将军,是菜不合你的胃口?”

  许盆连忙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唉,一想到尚有诸多同僚为宇文、韦氏所欺,日不能饱食、夜不能蔽体,我却在这独享美味,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话又让他的品德分略略上升,沮山看了看堂下颇为麻木的周将,再看看许盆,悄悄对兰芙蓉说:“此人似是良将,说不得至尊会欣赏。”

  兰芙蓉微微点头,没多言语,伸出手拍了拍:“进剧目!”

  丝竹声歇,一时变得寂静,从门外抬进一张幕布来,其后点着火烛,露出说话的人来。

  “东汉末年,天灾迭起帝荒于政,宠信奸宦,以致民不聊生……”

  降将们饮食已毕,正欲找些乐子,正好见到眼前进行起一场表演,随着黄巾三兄弟搅动风云,连带着勾出了汉末一系列群雄来,首当其冲的便是桃园结义的刘关张三兄弟。

  剧目的表演,在齐国刚刚兴起也还没几年,虽然邺城已经有诸多剧组,但这类表演在全国各地还不够普及,能够自行结团出游的剧组不多,若不是高殷希望高王堡时不时设台表演,让周人思慕这边的轻艳风气,高王堡也不能趁着便利的机会有这么一个。

  演员们显然是演老了的,动作自然、演技精湛,台词也符合人物情感,很轻松地就将在场周人的情感牢牢牵住,一直演到三英战败吕布,数十名演员才缓缓退下,许多周人还久久没有缓过味来,甚至有人一脚蹬开了桌案,大吼:“杀董贼啊!”

  被女伴提醒,才回过神来,面色羞红,却是让众人大乐。

  气氛稍一缓和,沮山便叫着:“进乐舞!”

  自殿外又涌进来数十名美姬,踏着乐曲,在诸将面前翩翩起舞,尽情扭动自己诱人的曲线,让饮酒的周人合不拢嘴,酒液从口中流下,旁边的女伴还要笑着帮他们擦去酒液。

  “天色不早了,我等军务在身,恕在下失陪,还请诸位慢慢享受,改日再尽兴啊!”

  说出这番话,兰芙蓉、沮山婉拒其他人的挽留,从宴席上离开,只留下一群侍奉降将的仆从和美姬们,周国降将再也忍耐不住,冲上去争夺自己喜欢的女人,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胡闹!”许盆拍案,呵斥他们:“你们是来投降的,还是来这调情的?虽然已经背离周国,却不能没有为将的尊严!我们作军人的,要有骨气!”

  许盆哼了一声,谁也不留,快步离开宴厅。

第625章 暗杀

  在宴厅发生了好一通闹剧,许盆大跨步从里面走出,冷风轻吹,让他一阵哆唆,就想找个地方如厕。

  正好眼前有一队侍者过来,他高兴地招手,侍者把他带去小解,等许盆解决了问题、三摇两晃地走出,问起自己居所在哪时,侍者忽然说:“请稍等一会儿,镇将要见您。”

  “嗯?!”

  许盆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侍者转入暗处的厢房,将刚刚的见闻向二将汇报,沮山下令:“让他在附近凉亭等着。”

  “喏。”

  沮山看向兰芙蓉:“此次投奔来的这个许盆,您看……”

  “哼,虚有其表。”

  兰芙蓉笑了笑,他看得出许盆的虚张声势:“若真能把部下管理得服服帖帖,那就不会出现自己着甲而部下无备、又沉于美色的事情。”

  “但他三项诱惑皆不受,可见也有些过人之处。”

  “这倒是……”

  兰芙蓉也不得不点头承认。饮食、美色,是最常见的两种诱惑,周人远来投奔,又被搁置了数日,心情应当忐忑不安,这时候再稍微给些好脸色、好招待,意志力不坚定的家伙,就十分容易暴露本性。

  许盆也不例外,兰芙蓉看在眼里,他明显也是爱吃的,可他却能忍住对这些酒食的以及身边女伴的贪欲,认清自己的地位,实在是难得。

  在这,过了前两关也不算什么,只要聪明一些,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便还说可以忍耐住,但剧目的表演却是一道无形的暗刃,鲜少有人可以躲过。

  因为无论主家抬出什么表演来,只要是表演,这些降将都要给面子欣赏着,而剧目的内容本身也足够优秀,又极其容易涉及到现在的政治——谁都看得出来,至尊所做的三国中的刘备,影射的便是早年的高祖。

  因此,要么对这暗幕并不知晓,便极容易被这“尊刘贬曹”的氛围给拐到对高王的共情上去,要么一开始就知道,尽力抵抗这种意识形态的入侵,而在面上做出不感兴趣的样子。

  这也不是百发百中的,但若是降卒中有诈降,也能够作为参考,洞悉一二。

  但许盆在这点上和这些降将们一样,完全是刘备本位的思考,对影射宇文泰的董卓恨得咬牙切齿,不排除有演戏、做作的可能,但至少从现在的感觉来判断,他是真心归降。

  再加上他对美色也不留恋,这样的人要么是真忠毅之士,要么就是大伪似忠之辈,无论哪一个,都值得他们向至尊举荐,至于如何抉择,就看至尊的心情,他们已经管不着了。

  “至少做一具收买人心的千里马骨,他还算够格吧。”

  兰芙蓉说着:“再者,他此前是倒卖军械为韦孝宽所忌,想来是更喜爱财货,这样的人给够钱财,便愿意做事了,即便贪心不足,我们要拿下他,也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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