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合若是郁蓝这种人在,只会兴奋至极地表现起来,哪怕是春华这样的温婉女子,也是一个表现的好时机,能尽显大家风采。
然而对没遭遇过诸多期待的小家碧玉来说,就是一种酷刑折磨了,即使条件已经给她宽宏到了极致,面试官是力捧她的太后姑母和皇帝表哥,对李难胜来说,也不如这些心思驳杂的注视更加可怕。
她从未想过嫁给高殷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诗经》中女子和男子相互爱慕、互诉衷肠的美好画面只是想象,现实是她和高殷的婚礼要被分为五等分,她只得其一,还要展示在百官宗戚面前,让人指指点点,她还要机伶,还要有所表现,不能冷了场。
然而这对闺阁女子来说属实超纲了,她可没有这些待人接物的丰富经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息都是一甲子,不仅是皇帝和太后看着她,仿佛全天下、天上的皇帝们也在朝这边张望;若出了丑,那第二天就会被都中之民得知,为天下所笑,这让李难胜的面颊羞红发炽,心中紧闭如同蚌壳,手脚发软像是幼兔,如果不是高静搀扶,只怕早就瘫软在地了。
这让李难胜无比感激高静的援手,更羡慕她的华贵丽洁,如果自己能像她一样,落落大方便好了。
这幕场景落在陈玉影、宋黄花、封宝丽、郑令仪等人眼中,泛起了各样心思,但总归是轻视——太后的侄女,看上去也不怎么样,威胁似乎不大。
高殷位置更高,自然比她们看得清楚,从高静起身那一刻,就知道了她的意思。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谁会想没事换丈夫,背一个克夫的名头呢?
姑母也才三十五岁,有大把的年华呢。
从高殷此前对杨愔的态度来看,高静即将换丈夫是很可能的事,所以她殷切些也正常。
主位有小阶,平日就靠这小阶,让他和群臣保持着高度上的差异,从而形成严酷的阶级观念。
现在高殷迈步,从阶位上轻巧走下,笑着对高静说:“多谢姑母,难胜有些腼腆,若不是姑母,只怕她还挪不出步子呢!”
这话像是嘲讽又像怜爱,高静忍不住掩嘴笑起来,只觉得道人比之前活泼了很多。
儒家持礼,而魏晋流传下来的玄学清谈名士是一副狂士作派,这也使得儒生的画风各不相同,有的是类似最早期的儒生,学儒的目的就是为了治国,十分实际,自己平日也跟个游侠差不多,典型的便是对老头“欲殴之”的张良,还有行侠仗义而扬名的徐庶。
剩下的划分为两派,一派纯儒,类似宋明以后的儒生,一心用自己的智略辅国治民、实际上是做个高官保住家世不坠,在为人上也就以道德清正廉洁为标榜,说白了就是需要做人设;另一派就狂放一些,在《世说新语》上比比皆是,以大实话和骚段子为基本特征,讲究的是一个说拿逗唱样样精通。
高殷作为正统嫡长皇太子,是汉儒天然的效忠对象,教导他礼节和经义的儒生,年纪通常是他鞋码的两倍,哪怕是朝中担任太子三师之人,也都是魏收、邢邵等文坛领袖,把原先的高殷活脱脱教成了一台礼教机器,做儒生那是董仲舒级别的,但做皇帝和做人就有点不足了,轻易被齐国的野兽们所推翻。
高静和高殷见面的次数不多,如今见至尊是这么一个性子,只当他做了皇帝、开窍起来,笑着回丈夫身边坐着,只觉得他被至尊罢免,实在是有些道理。
高殷作为被侍奉的君主,都能感觉到杨愔的虚伪和抽象,作为妻子的高静感觉就更深刻了,自己还要为这五十岁的老小子返岗而操心,一时觉得难以启齿。
像是天神下凡一般,高殷来到李难胜的眼前,身上的天威让李难胜几乎喘不过气,大脑一片空白,低着头翻看自己纤细的腿脚,仿佛那里有一切的奥秘。
高殷也懒得和她废话,猛地将她拦腰抱起,在殿中转起圈来!
虽然没有大力亲吻,但这种举动也已经非常出格,放在高洋身上已是收敛,但高殷还是第一次,让人愈发感觉至尊开始走向先帝的黑暗面。
“今日抱得美人归矣!”
李难胜终于有反应了,发出一声惊呼:“至尊……!”
宴会现场爆发出大笑,各个脸上喜气洋洋,氛围变得愈加欢喜,宗室里的高浟持重,而高延宗吹了声口哨:“哈哈,今日大喜,至尊也憋不住啦!”
他没注意到身侧的李灵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扭头去看李祖娥,只见太后笑着,心里顿时苦起脸来:这叫什么事?这不是说她们李家以色侍人了吗!
太后也是的,只要难胜侍奉至尊,无论是什么姿态都可以吗!
她们李氏,将来又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场间苦涩的女人不独她一个,高浟既然在,那么郑冬寒也便在了,她没看见高殷的其余妃嫔,想来也是以防尴尬,而且会有些火药味;
但见高殷如此意气风发的样子,郑冬寒丰满的胸口就憋得有些难受,一种起身、向着所有人大声诉说真相的激动推搡着她,力道不大,却不停歇。
好在求生的欲望救了她自己,这是万万不能说的事,至少……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眼中扫过其他的新妇,在郑令仪脸上停留,郑冬寒心中不无一丝得意。
殿中灯火煌煌,珠翠生辉。在这般场合,纵是一贯肃穆的高长恭等人,亦不得不敛起神色,陪着笑意。唯有高殷放肆朗笑,将李难胜高高托起,在空中飞转了一圈,惊得她攥紧自己的衣襟,指尖力得发白,高殷浑不在意,就着这姿势在场中绕行一周,扬声道:
“昔有曹子建做七步诗,今日美人在怀,岂可无诗也?”
说着,他踏出一步,略作沉吟,扬首吟道:“香腕如绵面似纸,未语先羞颔首迟。”
人声微沸,高殷转圜一步,在人所看不见的袍袖遮掩下,手掌轻轻拍打李难胜的臀部,李难胜蓦地一颤,愈发贴向他怀中,耳际绯红漫染。
这像是诱惑的鼓励,高殷朗朗再接:“贤良本在垂眸处,淑德偏生避语时。”
字字清亮,似赞似谑,便是调侃李难胜了,既笑她羞怯,也是提醒她别太柔弱。这样的话李难胜听得明白,面上发烧,忍不住窥看今日的同伴。
她们有人轻笑,也有人目光闪烁,几乎掩不住眼底倾泻的妒意。
高殷步履加快,三步并作两步,四言一气呵成:
“未到春光成烂漫,翠蛾羞黛怯人看,愿化春风融霁雪,画眉深浅伴卿痴。”
诗声贯彻全场,最后的痴音已经传递到李祖娥面前,高殷将难胜悠悠放下,将她扶住,得意洋洋的问起:“母亲,孩儿的这首诗,做得如何呀?”
李祖娥脸上是掩不住的春情和笑意,她似乎看见了当初的夫君在自己面前炫耀才学,求讨认可,旁边含羞的李难胜又是那时候的自己。
不久的将来,她就会生下高殷,然后夫君登上帝位,仿佛天下所有的荣光与幸福都他们一家握在手中,永不消逝、万姓称羡。
第557章 娱亲
李祖娥忍不住发出一丝梦呓,在此情此景中陶醉。
幸福有时来得太猛,就像一下吃多了糖,甜得发苦,撑得心慌。
人一恍惚,甚至会冒出奇异的念头:从今往后再也无法抵达此刻的美好,再往下走,都是下坡路了;不如就在这一刻死去,将刹那凝固为永恒。
她伸出手,高殷便牵着李难胜的手来到她的眼前,李祖娥甚至预料到高殷要说什么:难胜已有子嗣,朕打算封她为皇后。
“第一盏酒,当祭朕之皇考。”
高殷说的话不符合心意,李祖娥的意识从幻想中抽离出来,这令她有些遗憾,又倍感欣喜,提醒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将难胜推上皇后之位,让李氏永为后族。
高殷捧起第一盏酒,向着晋阳的方向,弯腰施礼:“皇考虽已飞升佛国、成就金身,然遗泽犹在,恩惠后人。没有皇考建立的基业、所承之山河,便没有我等的今天,更没有这繁盛的景象。”
随着高殷的话语,诸人神色也变得深肃,放下碗筷,正襟危坐静听。
“这一盏,敬皇考在天之灵。”
高殷躬身洒酒,盏中醇液缓缓入地,被绛红地毯所吸收。
高殷回身向着李祖娥跪下,捧起第二盏:“这盏献给母后,没有您就没有我。”
“欸、欸!”
李祖娥喜不自胜,连连点头,从高殷手中接过酒盏,一口满饮,炫完后还将酒盏倒置给高殷审查。
美目顾盼,媚眼如丝,香气环身,朱唇轻启,微绽开的花瓣内隐有丝丝银光流转。
高殷接过空盏放下,随后举起第三盏,面向李难胜,笑着说:“表妹毕竟与我是发小,认识得久,又为母后所亲赖,自是与她人不同。今日又喜结连理,便请代诸妃,与我在母后面前同饮此杯,以解欣情。”
说着将酒盏捧起,示意李难胜握住,这样的小事她总归做得来,于是两名年轻男女在太后面前同饮一杯酒。
高殷扶着李难胜的肩膀,少年俊美秀逸,少女清丽绝尘,宛若一对璧人。
李祖娥看着眼前这一幕,感觉心都要化了,此前对高殷疏冷自己的怀疑和委屈都烟消云散,只觉得他是自己掉下的心头肉,最是可爱和聪慧。
李难胜还没和人共饮过酒,又紧张,饮时手略抖,将酒液沾染在上唇处。
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出嫁时还是会开脸绞面的,毕竟女子首先是人,人到一定年纪就会生长毛发,女孩的唇上也会有些许细细的绒毛,不剃了影响颜值,更何况李难胜的对象是皇帝?
此时这些酒液,就驻扎在绒毛的遗址上,让李难胜看起来像是留着清彻小须,和她女子的身份配合,倒有了异样的风情。
李祖娥见之大笑:“这是要留在嘴边,晚些再饮么!”
李难胜还不明就里,高殷伸手点了点她的唇,她顿时明白了,大为羞耻,急急忙忙就要擦掉。
高殷抓住她两只手,凑头上去,将酒液抹得干干净净,甚至取走了一些多余的津液。
“噫!!!”
这个举动引起诸多姨姑们的惊诧,接着掩嘴窃笑,尤其是坐在特等席的李祖娥,瑶鼻一酸,眼里竟出了些水。
不只是因为她对殷儿和难胜嗑生嗑死,还是因为婚礼中有合卺之礼,两人同饮交杯之酒,高殷迎娶郑春华和郁蓝时都做过。
这是大婚的重要仪式,代表二人成为夫妇的礼仪,几乎与同牢同级。
从中可以窥见高殷的心意,虽然因为现实的因素,他不可能做出废后的行为,但以携杯同饮来代替合卺,是高殷在礼仪上对李难胜的偏袒和关照,也是为母亲所做出的巨大让步。
李祖娥低首垂泪,高殷连忙坐在她膝侧,关切地询问着:“母亲何故如此悲伤?”
李祖娥以团扇遮面,连忙摇头:“是、是喜悦耳!”
说着展开两支玉臂,抱着高殷的脑袋哭出声,高殷被揽在怀间,一时爬不出来,还要轻抚母亲的后背,安慰着她:“今日是喜日,母亲当笑起来,笑出泪总比哭出泪好!”
“是这个道理!”
李祖娥连连点头,高殷见她逐渐恢复状态,便从温柔乡中挣了出来,不远处有个稚小的声音高声大叫:“阿兄把母后弄哭了!”
高殷立刻回过头去,见是绍德。
说话间,他拔腿跑过来,李祖娥连连摆手:“我这是喜极而泣。”
高绍德正要扑到母亲怀里,高殷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起:“胡闹!在这搅什么乱?回到座位上去!”
高绍德变得失落,丁普等近侍走过来,想要把小王带走,但高绍德闷闷不乐,扭动身体不让他们触碰,显得极为拧巴。
高殷面色逐渐变得随和,高长恭立刻在此时起身,他太了解高殷的性格了,这种时候不训斥,就是记挂在心上,因此急忙揽着高绍德:“殿下还请安坐。至尊特地备下了一场精妙的演出,若是错过,实在可惜。”
“真的?”高绍德看了母后一眼,见她的目光仍盯在高殷身上,只得回过头来回应高长恭,被他哄着带回位子上。
虽然是转移高绍德注意力的说法,但节目也确实是有,高殷参考了后世的晚会节目流程,准备了舞蹈、戏剧、舞龙等节目,而后又请太后作歌。
李祖娥打了个头,高殷便接着和歌,又命高长恭、高延宗、高浟等人以和歌的方式来阐述自己的志向,然后从廊下召唤年轻英俊的臣子,也令他们作诗作歌,做得好的自有赏赐。
若是宴请外臣,还会派技艺高超的武士射手们表演箭术,但今日的氛围和嘉宾多为亲眷,不适合太粗野的活动,因此又选择了“猜名”活动,让每个人说出自己的小名,使其他人来猜原因,这也能让大家的关系更加熟络,某种意义上算是后世的联谊破冰小技巧了。
这又闹了一阵,李祖娥瞥见高绍德,悄声对旁边陪伴的高殷说:“绍德似乎有些不乐。”
高殷点点头:“我想个法子,让他也玩得尽兴。”
他沉吟片刻,下令让人取来一个瓜。
“绍德!愿意彩衣娱亲吗?”
高绍德闻言看向母亲,见她点头,于是坦然回应:“当然愿意了!”
“好!”高殷起身,把他叫到身前,简单说了一下规则:“眼前就有一个瓜,你去把它打破就是。”
“呵,这么简单!”
高绍德接过一旁侍者递来的棒子,立刻就要上去,又被高殷拉住了:“诶诶诶,肯定不是这样!你且先等等。”
说着,他拿起一条丝绸缎带,将高绍德双目缠住,又用一个纱笼套住,确认高绍德看不见前方,才缓缓退后:“好了,可击矣!”
高绍德大窘:“阿兄真坏!这样如何打得?!”
“你虽然看不见,却还是听得见嘛!各位,请尽情指导绍德,告诉他怎么走、哪个方向——当然,要扯谎逗逗他,那也是可以的!”
这下诸臣顿时都有参与感了,戏弄一个皇子的机会可不多见,高静率先出声:“好侄儿,往前走两步,狠给它敲过去!”
高绍德依言而行,浑身用力,却打在了空处,哎哟一声摔在地上。
好在地毯甚厚,让他没什么事,却引得周围之人阵阵大笑,笑得最欢的就是李祖娥了。
高绍德面红耳赤,只觉得自己被大家嘲笑了,心头一怒,刚要取下遮眼布,忽然又听见高殷说:“绍德好生打瓜,母后在看着呢!”
他闻言一愣,高殷又凑到李祖娥耳边,让李祖娥鼓励一下,于是李祖娥也笑着说:“绍德可要努力啊!”
这给了高绍德无穷无尽的动力,他只得起身,发现手中棒子空了,又在地上摸索,差点被棒子绊倒,又引得诸人爆发大笑。
第558章 壮士
李祖娥伸手倚靠在高殷身上,头躲在他的肩后,笑得花枝乱颤,乐不可支。
这举止过于亲密了,高殷逐渐正起身子,李祖娥难以倚靠,也直坐起来,不过没多久,又总是凑头来与高殷说话,不是问他怎么想出的这些游戏,便是夸他会管教绍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