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大争之世,至尊又是开国以来第二代,若谋一统,则必重抓兵权,自己又能暖床,又能帮至尊掌兵,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没准由自己先生第一个皇子也说不定。
李秀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只觉得暖意充沛。
“接着是到我了吧?”一旁的高延宗忐忑不安,他在一刻前进来,却听见至尊在处理要事,只得先来与四兄聚坐,等李秀出来,便看着四兄,指着自己:“至尊有话要对我说?四兄,你知道是什么嘛?”
高长恭摇摇头:“想想你自己之前做过的事,至尊若是骂你,肯定是有由头的。”
高延宗脸都变了,四兄最受至尊信赖,他如此说,想是已经猜到至尊要骂人了。
虽然已过一年,他还有些高殷是太子的印象在,特别是此次出征,对于不如自己体魄强壮的高殷,偶尔会生出“不如自己”的感觉,虽然只能埋在心里,但时不时也会显露出来,影响他的心气。
而今大胜还朝,随着群臣的顶礼膜拜,重新回到政治序列中,高延宗对天保皇帝和那个弱小太子的记忆越发模糊了,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借着天保帝的宠爱,对新君以平等视之,而这本身就是对皇权的不敬。
肥硕的身子渗出汗水,与李秀额头、脖颈的汗水极其相似,含义却迥然不同,等待高延宗的定然不是甚么宠爱,而是至尊的斥责。
他只得惴惴不安地挪着步子,走到高殷跟前,只见地板一片洁净,光滑异常,至尊穿着靛蓝色的袍服,正严肃地看着折子,似乎没发现他来到。
至尊肯定知道,所以这是故意摆的样子,高延宗愈发不安,跪在地上:“拜见至尊。”
“嗯。”
高殷应了一声,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只余下他动笔的细微声音。
压力渐涨,高长恭的话语越发刺耳,使高延宗头皮发麻,他想大声呐喊,但又想到高殷不再是太子,而是至尊了,妄加喧哗正好给别人话由,因此紧咬双唇,一言不发,瑟瑟发抖起来。
高殷将手中奏折批复完毕,近侍丁普便上来取件,准备转呈尚书省,高殷又附耳低语:“把她们……”
高延宗没听得太清,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延宗啊延宗……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高殷终于开口说话,虽然仍是质问,但对高延宗已是如蒙大赦,恍惚间,他甚至还以为是天保在询问他:“陛下!延宗、延宗近来可没犯事啊!”
“还没犯事?”高殷皱眉:“我让你们率军回来,你居然在半路上殴打州官,劫掠百姓,是要做什么!”
才回来几日啊,事发便这么快么?!
高延宗一下被问到心虚处,立刻解释:“臣、臣是有原因的!”
高延宗在高洋处受宠,因此在大众的印象中,高延宗犯的事,高洋都是可以不计较的,毕竟他宠爱延宗。
然而具体情况却不是这么回事,高洋毕竟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乃至是南北朝中最优秀的二代皇帝,他对高延宗虽然宝爱,但更多是对于他和自己同样其貌不扬的怜悯与心理折射,还没到超越血缘的地步。
而且即便是宠爱,应有的教育也是会上的,比如高延宗凌辱州郡官员,就会引来高洋的惩罚。高洋自己折辱官员,那是因为他是皇帝,打压前魏的达官贵人,是为了彰显他作为齐帝的威望,提醒他们时代已变,元氏不可张扬;但高延宗这么做就不对头了,他欺负的更多是已经在各地为齐国巩固根基的齐官齐臣,欺负这种属于基本盘的对象,自然让高洋不满。
高延宗之前年纪幼小,又仗着宠爱,不放在心上,所以高延宗此时以为高殷要如同先帝一般,找借口收拾他,急忙对此叫屈:“我等率军路过那几个郡县,就是要些饭食而已,他们居然准备不足,令我等将士挨饿,我能忍,将士也忍不了啊!”
事情说小也不小,说大能破天,就是高延宗等人自恃为国出征,在路上便向各路官员吃拿卡要,大多数都尽量满足他们,然而总有那么几个县的官员看不过眼,于是被高延宗吊起来打,好在没打死,但都受了重伤。
“还好你没打死人!”高殷冷笑:“不然杀人偿命,我齐的官员被杀,贼人多少要脱几层皮!”
高延宗一听这话,顿时又觉得稳了,想来也是,至尊就不会以这种借口弄死自己,最多罚点钱、打几棍,受着就是。
他嘴上立刻发软:“臣知错,只要至尊不动怒,请尽罚臣。”
此刻高殷也拿他不太有办法,主要是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和高长恭一样,董贤的脸、霍去病的能力,还有一个卫青的性格,这种事情太频繁了,这时候拿高延宗整风,固然能够取得一定效果,但反过来便会让各地军士心中生出些许怨气。
毕竟在这个时代,关键时刻就食于民是一种通用招式,也是一些底层士兵的收入来源,养兵是需要成本的,有些统治者就会在这时候将成本转嫁给民众,因此在兵民利益冲突的时候选择袒护谁,对以暴力立国的齐帝来说,其实都算不上选择。
兵祸便是这个意思,打输了祸祸自家百姓,打赢了祸祸敌国百姓,偶尔也祸祸自家百姓,只要兴兵就一定有损失,所以古往今来总爱说“好战必亡”。
因此高殷虽然动怒,但也只能骂几句高延宗,罚他的俸禄,甚至不好打他屁股,毕竟不能做真正的深度惩罚的话,那打屁股就很难让他记得住错误,反倒容易升起多余的怨恨。
“且记下汝这顿棍,下次再犯,就直接打得你一年下不来床。”
高殷语气平淡,但其中的冷漠不容置疑,高延宗连忙点头:“谢至尊宽容!”
“罚汝一年俸禄,转给被汝殴打的官员,此次出征,汝部所得的赏赐,都赠给被汝劫掠的县民。”
高延宗瞪大双眼,居然罚得如此之重?早知如此,还不如真被打一顿呢!
“臣、……”
他还未说完话,就被高殷瞪了回去,顿时不敢再争辩,只能糯糯道:“臣遵旨。”
高殷点点头,继续说:“还有一件事。”
他拍拍手,随后就有几名女子进入殿中来。
“安德王,汝还认得么?”
第526章 延宗
那女子有些眼熟,高延宗看了片刻才猛然想起,是自己此前从太子东宫讨要的那名女子。
她怀中还抱着一名婴儿,高延宗顿时面色煞白,像是死猪头肉,她被至尊找着,就说明一切都被至尊知晓了。
“朕之前说什么来着?”高殷面有怒色,看起来比刚刚还要生气:“好好对人家,哪天不满意了,就放她回来,有没有和汝这么说?”
高延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是想放,但女人怀了孕,傻子都知道至尊肯定要他负责,但他又不想负责,只能找个机会把人送走。
没想到至尊对这种小事都了如指掌!
高延宗心下惧怕,忽然心有所感:自己当初见到这名宫女,便是因为至尊知道下方会贪墨,因此体恤臣下,让他们在自己面前领赏;现在自己私下的小动作,至尊不仅还记得,而且尽在掌握,而自己还蒙在鼓里,操办这件事的人了无音讯,之前还以为是怕走漏风声,也逃了,现在想来……
想到之前至尊设立的几个局,什么不良人之类的,高延宗不寒而栗。
“为什么要送走她?给朕说实话。”
高殷再次发问,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就是要听高延宗亲口说出来,以点破他的隐秘心思。
“臣想着,是让她去乡下养老,把孩子……”高延宗说了几句,就在高殷的瞪视下兜不住了,竹筒倒篓子地说了自己的真实心声:“她岂能做安德王妃?!”
“那你当初要人家做什么呢?”
“臣、臣就是玩玩而已!”
抱着孩子的女人适当地哭出声,这不仅没引来同情,反倒让高延宗大怒:“陛下与我交谈,哪容得你在这哼哼唧唧!”
接着高延宗又转头过来,看向高殷:“臣怎么说也是文襄之子,宗室贵胄,能得我垂青已经用尽了她的福份,哪能再攀我高氏的高枝!”
女子闻言,便跪向高殷,微微啜泣。
“你得养她。”
高殷直接下了定论,这女人之前是他的东宫侍从,颇有姿色,说实话,若是高殷早几年穿,估计也会对这女人下手,如今被高延宗所得,那再不替她出气,多少就辜负了这份主从情谊。而且就算是不提情谊,安德王玩弄东宫旧人,随意抛弃又无事,传出去只会让自己这个新君没了面子,哪怕只是为了这份面子,自己也要逼着高延宗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女人。
高延宗冷汗津津,连忙说:“臣一定会赡养她……”
高殷摇头:“带回你的王府去养。”
高延宗只觉得晴天霹雳,跪地恳求着:“至尊!若如此来,我便难娶得世家女了,至尊还欲我与李氏结亲呢,岂能因此贱事而破易之?”
这个时代是个女权昌盛的时代,女人以善妒为好品德,“以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吃醋这个梗虽然出自唐初的房玄龄,但基础早就在北魏之时就已经打好了,这主要还是由于魏晋皆以权臣篡位起家,因此像汉朝那样的良家子谈军功封侯便成了过去式,毕竟军功封侯,封着封着便封公做王,权力又被世家们分润完毕,而玄学清谈兴起,那么世家的阶级属性便远远盖过了男女的性别属性,南北朝便涌现出许多知名的世家女子,她们的家世通常也不比丈夫低多少是,甚至还要更高。
与高门世家结亲也成了衡量一个人社会地位的重要指标,若是结亲太子东宫的旧人,在至尊那里固然有了说法,但自己这边就亏大了,将来也少了一个强力的结援对象。
高殷面色沉静:“放心好了,李氏也是我的母族,亲密得很,将来结亲,我自会去与她们说明,让她们忍一忍。”
高延宗心中发苦,忍?忍个屁!
现在的风气就是不给纳妾,而且家世越高的女子越会严防死守,若是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女人,而且还搞出了人命,诸多世家女便会婉拒他,婚都结不成,还谈什么忍让!
如今女人善妒,丈夫不敢纳妾,“举朝略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不是笑话,是齐国切实的现况。高殷是皇帝,女人们当然管不到他头上,但对于他之下的王公贵族,没有一个有在怕的,即便能娶到赵郡李氏,有这么一个天然的把柄,高延宗都能想象到将来自己被至尊捏圆搓扁、王妃管控一生的未来了!
高殷可不和他客气,自己松的裤裆,再想绑上那可不容易,立刻下令将女子带回安德王府上,如今高延宗住在他的兄长孝瑜的府邸上,孝瑜已经被关押起来,因此高延宗可以做的便是搬出来自建府邸,同时将女人先藏在大哥的府邸中,等安德王府建好了,便自己接回去,之后再怎么遮掩,就看他的造化了。
高延宗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垂头丧气的样子让高殷看着想笑。
他想了想,也不能一味的打压,于是又问着:“延宗啊。”
高延宗先是浑身一颤,随后反应过来,至尊叫得亲密,想是有好处的,连忙抬起头来。
“汝尚欲做冲天王乎?”
高延宗闻言顿时大喜:“臣愿意!”
此前高洋在世,曾问他欲以何为王号,高延宗便说希望做个冲天王,洋子还真问杨愔了,杨愔说没有冲天这个郡县,延宗只得悻悻然作罢。
如今杨愔倒牌,也没人再阻止,高殷便道:“这二年内,朕便将大举兴兵,伐周平秦,届时汝必随军,若能克拔周国郡城,则更易郡名为冲天之号,做赐汝之国。”
高延宗不敢置信,刚刚的委屈顿时消散了不少:“至尊……”
“冲天国有多大,就看汝有多能打了,勿令朕失望啊。”
“臣必不辱至尊期盼,扬我大齐国威!”
高延宗的心情转好,甚么女人的,远不如他的封国与王号,被迫负责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感觉压下了他的气焰,高殷略略满意,这家伙就仗着自己是洋子的宠子,好几次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自己又碍于高长恭和班底的看法,不好大力处罚他,今天终于是好好教训了一阵,又拉拉扯扯,让他甘心俯首称臣。
虽是如此,但高延宗也是绝对的自己人,一想到在自己内部的人都要如此制衡,将来那些明确与自己为敌的人如何处理,还真是一个永无止境的难题。
但也就是在这些事情上做得好了,才能称作一个合格的皇帝。
“还有件事儿,暂且托汝为朕代劳。”
高延宗提起十万分心思,听着高殷的吩咐:“以汝为使者,去五叔处,告诉他朕已册他为太保,你去替朕给他贺贺喜。”
太保乃是上古三公的古老官衔,是族中长老兼辅弼大臣,虽然没有具体的职务,但地位属于臣中最高,是三师之一,偶尔也会看情况辅理朝政。之前的太保是贺拔仁,不过他变成了神行太保,履行不得人间的职务,所以太保一位空缺了出来,高殷便授予了高浟,以如今的态势,这便是重用的打算,所以这对高浟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好消息。
高延宗受命而去,在外等候的高长恭已经知道里面发生了甚么,虽然面色如常,但细看之下也有些滑稽神色,高延宗面上挂不住,高长恭只得连声安慰,才让高延宗好受一些,兄弟二人便去往彭城王府。
此时高浟在大宗正寺干活,听得两个侄子来宅,颇为惊异,知道事情必然与至尊有关,连忙回府。
在他赶回去的这段时间,接待两人的是彭城王妃郑冬寒,她身形婀娜,姿容艳丽,看不出在不久前还是一名孕妇,让高延宗面红得不敢直视,只觉得若能和王妃春风一度,死了也是值得。
第527章 宝德
高长恭对这些倒没什么感觉,毕竟都美不过他自己,高延宗作为天子的使者,此刻身负使命,一时不好多言,连带高长恭想攀谈都没个氛围。
不多时,一群快马匆匆奔归,为首的英俊男子匆匆下马,转入前厅,见到高延宗,延宗随之起身:“至尊有命,彭城王听旨。”
高浟满头大汗,连让人准备香案等物,高延宗卷开帛书,肃声高念:“朕闻褒德显功,国之典也;崇贤旌善,王制之先。彭城王浟,宗室圭璋,朝堂砥柱。秉德清劭,怀忠履正……尔其克明厥心,允迪谦光;靖共尔位,裨益朕躬。特晋太保之秩,授以论道经邦之任。惟尔励节弥恭,协赞机衡,用匡不逮。钦哉!”
高浟闻之激动,且不敢放肆,俯首伸臂接取圣旨:“谨奉天诏!”
他再次展开,亲自览看一遍,而后转向皇宫的方向,遥遥朝至尊顿首再拜。
礼成,高延宗立时换上一副笑脸,拍打高浟的肩膀:“祝贺五叔,如今已贵为太保了!”
高浟松了口气,还以为至尊又要搞什么花样,结果是升自己的官,让高浟暗爽不已:“惟尽心用命耳。”
“嗯,今上登基以来,改革先朝诸多弊端,而今又远征漠北,取大胜而还,放眼百年间,亦难有此明主,何况其富有春秋,立政未远乎?当大展宏图,我等也随之留名青史,挂画云台也!”
“侍奉无尚圣君,理当如此!”
使命已完,高延宗也卸下天使的身份,与彭城王夫妇攀谈起来,先是拍了一段对高殷的彩虹屁,随后才开始谈论各家私事。
“说来实在惭愧。”高长恭向郑冬寒作揖,笑着说:“前闻五叔弄璋之喜,实是佳事,惜我等因庶务缠身,未克申贺,深以为憾。”
郑冬寒是四月左右生的孩子,而从常山王事发以来,朝中气氛凝重,高浟便不做大操办,只邀请临近的亲朋好友,王妃生育的消息也只在皇族中流传。
至尊已有所耳闻,高浟是大宗正卿,便命令他给自己孩子登记玉牒谱册,接着送来了慰问的礼品,但亲自登门祝贺还没有过。
这就涉及了皇统的问题,缺少继承人是高殷的软肋,虽然他年幼,但也到了能生育的年纪,如今也十六岁,应当要有子嗣了,高演高湛能为各方支持,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有后代。
而在他努力耕耘的这段时间内,又一个皇叔诞下嫡子,对高殷来说影响也不小,说得更直接些——又多了一份威胁。
所以高殷近期广纳女色,在诸臣看来十分正常,他这年纪也要到了当产出的时候,哪怕是和突厥皇后……最好还是先生个公主,再和齐国内部的世家妃子生个皇嗣,那就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