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热闹过后,对表现出色的僧人都进行了赏赐,毕竟侍奉佛主的心灵再虔诚,肉身也是要吃饭的,众僧向太子和二王拜谢,而后徐徐退出兜率堂,仅留下太子、三王、高长恭与法上。
走出堂后,僧人们四散开来,和亲友结伴讨论各位高王的贵气与豪爽,互相吹捧对方得到了赏识,心里则在暗搓搓的指摘对方表现不佳。
其中一名路过的僧人忽然被拦住,拦者笑着问他:“慧心,你是要往何处去?”
“我又无赏赐,自是回去打坐了。”
这句话又引得其他人凑过来,哪怕是佛门清净之地,也同样有着嫉妒和攀比:“慧心啊,你可要长点心了,咱们合水可是大齐第一佛寺,天子受戒之所,王公往来之地,你不努力表现,难道真准备侍奉佛祖啦?”
第49章 月光
王公贵族把礼佛作为爱好和精神寄托,而提供这份寄托,把敬佛当成事业的僧人们,反倒对此不是非常相信。
这也和他们的境界有关系,二三十岁的年轻僧人还没脱离世俗之人的低级趣味,僧人又不能谈论女性,因此更重视财货与寺中的地位。寺中的地位又和销售额挂钩,佛经钻研得好不好不重要,能在贵人面前长脸,让贵人虔心信佛才重要。
而僧人们得到的赏赐大多都会自愿上交给寺庙,毕竟自己留下,就有贪财的名义,但贡献给寺庙,寺庙再以公用的名义分发下来,就没有问题了。所以名僧受到赏赐时,通常都会拒绝,而贵人们赐出了财货,也很少往回收,这时寺庙就会代为收下,僧人自己得了不图财利的名,贵人表现出自己对佛教的敬重,而寺庙得到了实际的财货,可谓是三赢。
所以能受到多少赏,也是衡量僧人地位的指标。
“也未必吧!我看慧心刚刚想起身,好像是想说些什么,”这个僧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看他的神情,似乎是想要在太子面前表现呢!”
“嚯!慧心,你可真是大胆啊!”
闻听此言,众人都有些吃惊,随后迅速讥笑起来:“怎么,没上去吗?是临阵胆怯了?”
慧心没想到自己的举动居然被看见了,面上有些挂不住,连连辩解称不是。
“我才几斤几两,哪里够得着太子?太子要人,也要不着我啊!”
众人要的就是他这番自贬的话,就像团队中的缺心眼,不停抛出笑料才让人觉得有他也不错,随之而起的是唱和:
“莫不是看失眼了吧?慧心这样,去太子眼前能说什么?总不能说放贷吧?”
“也可能他功练的不错,想上去给太子展示,最近太子不是在招兵吗?他是想投大都督府了!”
“是矣是矣,若是辩经实在不行的话,下次就上去耍两个招式吧,没准也能受些赏赐呢!”
这些话语中的讥讽之意表露无疑,慧心也只能还以微笑:“各位师兄教训得是,若我能有师兄一二本领,也该为诸王座上宾了!”
这话让那些师兄都有些得意,大家只顾着笑、没再拉着他调侃,趁这个时机,慧心拔腿就走,待他在道路尽头转角,仍有嗤语追着他的衣袍嘲笑。
慧心长吁一口气,心下虽然闷闷不乐,但他已经习惯了。
寺庙中有那些名僧的徒弟、有出家的贵人,也有各样沾亲带故,人与人的关系一点不比朝堂简单。即便是齐国最重要的寺庙,他在这一百五十多个僧人中,也不过是被上层随处呼喝指使的跑腿小子。
寺庙最重要的收入是信徒们的布施,上有王室贵胄,下有殷实富户,出于信仰和积累功德的心愿将金钱、土地和庄园赠予寺院。
因为寺院僧侣享有免除税务力役的特权,也有不少富家子弟剃度为僧,他们的产业就可以逃避征税。
而这只是寺庙的经济来源之一,另外一项颇为赚钱的业务是放贷,寺院富有钱币布匹粮食,会经常借钱给信徒周转,也会在灾年出借粮食给农民,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这个时代社会保障的空白,因此朝廷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信徒们在借贷的时候能充分感受到信仰带来的切实好处,因此在还贷的时候,也会认为给予多余的利息是在积德,未来会得到福报,而且如果违约,就会得到僧人们宣称的因果报应,得到恶报和恶疾,死后投胎为畜牲饿鬼,不得超度为人,让信徒们违约的心理成本极高。
慧心主要负责的就是这项业务,因此被其他僧人调侃,这在寺庙里算是重要的业务,要收到更多钱而又不能逼死人,需要交给机灵的人去办,但地位也不高,收到再多的钱也还是寺里的,自己拿不到分毫。
实际上,僧人们和寺庙的财产是分开的,有些贫苦的僧人不仅衣衫褴褛,甚至寺院不提供饭食,需要僧人自己解决,“富寺贫僧”也是非常典型的现象。
可以想见,自己在合水寺混不出头,再过十年、二十年,自己依旧是这般模样,到时候会有更多年轻力壮的小僧侣代替自己。
念及此处,慧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后内侧,脸上显出窘迫。
各种意义上的代替。
“慧心。”
突如其来的话语打破宁静,也吓了慧心一跳,他四处张望,看见一名身高两米、五大三粗的男子。
“慧义师兄!”
慧义是寺里对慧心比较好的师兄,最开始慧心放贷,或有不会、或有不忍,都是慧义帮他善后,他的体格粗壮,功夫也练习得非常精深。
不过在这寺里,这倒是一个缺点,慧义的饭量极大,因此过得也不舒心。
慧义走过来,拍拍慧心的肩膀:“都是师兄弟们在开玩笑,莫往心里去。”
“怎么会……我早忘了。”慧心说完,感觉自己似乎还不是很诚恳,又讪笑道:“师兄们对我一向是极好的,特别是慧义师兄。”
后半句是真心话,因此说得极为自然,慧心非常满意。
“嗐,就都是那样。不过我说,你刚刚想和太子搭话,是真的?”
听慧义如此问,慧心略有些犹豫,点了点头。
“你要说的事,莫非是月光童子?”
得到肯定的回答,慧义大怒:“你疯了!敢和太子说这个!”
与转轮王一样,月光童子是佛教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简单来说,月光童子就是转轮王的继承人。
从东晋年间开始,月光童子会转生中土为圣君的观念就已经流传于中原,东晋史学家、《汉晋春秋》的作者习凿齿曾提出过“月光将出,灵钵应降”,佛钵象征佛法,月光童子是未来的转轮王。
而且这个观念不仅仅是在社会上层流传,在底层人民之间流传得更加广泛,百年来自称月光童子聚众闹事的人比比皆是,比如北魏延昌四年,贼人拥戴九岁小儿刘景晖为主,称刘景晖是月光童子转世。
而在如今的齐国,两年前,也就是天保七年,北天竺鸟场国的高僧那连耶舍因为突厥作乱,无法西返,辗转流徒来到齐国邺都,受到天子高洋的礼遇,现在住在天平寺为齐国翻译佛经,在佛经中大量提及月光童子,同年,高洋在晋阳开凿童子寺大佛。
天保八年,赵郡王高睿在定国寺立碑文,在碑文中就提到了月光童子。
月光童子出世会建立太平盛世,因此在周武帝改变了佛教之后,杨坚建隋又改了回去,就是为了拿起转轮王的剧本,“于阎罗浮提大隋国内,做大国王”,对应上月光童子这个角色。
所以月光童子,等于下届天子的人选,和太子提这个,属实有点雷区蹦迪了。
慧心连忙解释:“非也,不是我游说太子,是希望太子能用我等。”
慧义皱眉:“说清楚些,怎么回事?”
礼拜仪式时,二人都不在场,全凭他人转述,因此慧心也多是推测,心里无太大把握:“我观太子之意,似有成就月光王的打算。”
第50章 宗室
礼拜仪式时,二人都不在场,全凭他人转述,因此慧心也多是推测,心里无太大把握。
慧义摇头,不敢置信:“太子已是储君,若上有恙,自为天子,何必如此行事?”
“师兄,你还不明白吗?在这合水寺,别的好处就不说了,消息是最灵通的,献武皇帝诸子才姿出众,皆为人杰,当今天子……”
慧心压低了声音,仿佛有人正在窃听:“今上韬光养晦,忽的一鸣惊人,纵是天命加身,其兄弟岂会甘心?”
“天子若在,尚可压制,天子若不在,以太子如今之基,可安泰否?!”
“慎言!”慧义捂住他的嘴,左右查看,没有发现其他人才松了口气,将慧心拉到自己的禅房才敢说话:“就算如此,你又要怎样?你还能帮太子坐稳皇位不成?”
“能!”慧心立刻回应:“齐乃佛国,只要太子为月光童子,他日必定成就飞行皇帝!届时我等也能平步青云,使佛法大盛!”
虽然谁都知道,释道儒三教站台背书对稳固政权很有帮助,但对三教自己来说,他们想要的是“谁赢帮谁”。
就像猜拳,只要出拳慢,永远不会输,坏处可能是吃不上热菜,但至少不会被盘成菜。
尤其是合水寺的僧众,虽说不能像常人一样享乐,和贵人一样掌握庞大的资源和权力,但好歹能在一座不错的寺庙混着,在这乱世,已是不错的出路。
慧义没想到这个平日唯唯诺诺的师弟,野心居然如此巨大,忍不住笑出声,转身就想走。
“你还是回去吧,莫要再说这种话,给别人听见,少不得一顿收拾。”
“师兄帮我!”
慧心伸出手来,惹得慧义大怒:“你真是妄想通天了!这种事也敢谋划,不说太子看不看得上你,若是失败了,太子失了势,到时候不仅你和家人要挨刀,我们一寺同门也都被你害了!”
“我自小出家,家人早就不知晓了。”慧心猛地跪下来,急切说:“咱们虽然有那话儿,可入了佛门,也就挨了无形刀了,不为名不为利,那还能为什么?可不是为了弘扬佛法么?”
“师兄你一身本事,只因口舌不利,就在这寺里做些杂活,若当年生在六镇,谁知如今是个什么公,又或者是个什么王?岂能混到如今这田地,日日饱饭三餐都不可得?”
这半埋怨半奉承的话让慧义听得心里一软,慧心说着,又指着自己,掉下泪来:“我也一样,不知家人在哪,若不是住持收留,入得空门,我早死了,可这样活着,和死了有区别吗?”
“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可机会都是自己讨的,当年本师出家,可曾想到自己会成佛?远的不说,而今的高王,难道就是天注定的?”
慧义被说得惊疑不定,心里某些欲望被勾起,慢慢升腾起来,不过嘴上仍有些抗拒。
“他们有命在身,我们是凡人骨,不能和他们比。”
慧心听了,眼珠一转:“是啊,他们有命在身,那师兄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我们的命?太子若是地位稳固,难道就用得上我等?若真有大富贵、大机缘,却因为胆小错过了,师兄,你日后不会后悔吗?!”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对慧义这么说,慧义只会不屑笑笑,当做痴人妄语,但眼前是自己的师弟,和自己同样修习佛法,这种同道之人的动摇,对慧义的打击非常大。
慧心又接着说了一些趣事,让慧义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特别是因为地位不高而受到歧视的遭遇,又隐隐暗示这样做并不算背离佛主,因为法上住持如今就做着他们想做的事,只是他们人微言轻,没那个机遇罢了。
慧义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打算如何做?”
慧心大喜,忙附耳与慧义细说。
………………
“魏参军?他可是位大才,不过太子想要,我便让他入大都督府。”高淹饮了一盏果酒,啧嘴道:“我还打算让他转著作佐郎的,太子给的官位,可不要低于这个哟。”
微妙的调侃令众人忍俊不禁,作为这个场合辈分最高者,高淹有资格开这种玩笑,高殷点头:“这是自然。”
“听说太子要开办一个文林馆,听着还挺有趣,我会让魏参军带些我库存的书籍过去,以后有什么事儿,太子也可以让长贤传话来支唤我。”
高淹又微微放低姿态,高殷连忙露出惭愧的笑容:“哪里敢支使四叔,等馆阁立了,就让魏先生带些佛经印本回去。”
“这样最好!”高淹一拍手中的扇子,啧啧称奇:“早就听说这印刷术颇有些玄妙,一日可印千篇万章,这生意若铺开来做,可管得一国文事了!”
“我也是随便做着玩的,四叔若有兴趣,可多派些府上人来,我年纪轻,经验也不够,还指望四叔能多多指点呢!”
听高淹对此颇有兴趣,高殷便顺势邀请他入股。
“那怎好意思呢!”
虽然这么说,高淹却是双眼放光起来。他也不是白入股的,从高睿那里传来的消息,太子想要拉拢他这个京畿大都督,他也就值得这个价,反正他对兵事也不太感兴趣,但能用些许权力换来财货名望和太子的友谊,高淹还是很乐意的。
高殷也很喜欢高淹,这个四叔不姓朱,性格温和得很。
见氛围正好,高殷便说出自己担忧的事情,直言刘向还未被捕获,邺都周围人心不稳,自己的大都督府又初建,急需人手,所以在兵员方面需要高淹帮忙。
高殷说着,指了指高孝瓘和高延宗,后者让高淹深以为然,能让延宗出来和太子做事,看来至尊对太子还是非常看重的,过往的传言都不切实际。
“我了解了,若有需要,随时可派人来京畿府找我。我大齐立国已有九年,还是有些宵小窥伺,真是可恨该杀!”
高淹咬牙切齿,引起一片愤慨。
北齐的宗室还是很给力的,不仅数量多,而且才能出众者比比皆是,比梁、陈、周都要优秀,可惜齐国动荡,连带一大片优秀的宗室报销在内耗中,这就完犊子了。
只要能从高殷这里开始导正,那齐国就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强国,有着一统天下的底子,凡事大有可为。
想到这,高殷又想起了两个还被关在地牢里的皇叔。
“说起来,三叔和七叔今日如何了?至尊可有跟您提过?”
突然提起这两人,在场的宗室为之一愣,都有些晦暗难言。即便是在高欢的儿子中,高涣高浚都是才情最突出的两位,当今天子、常山王、长广王如果不是嫡子出身,大概都竞争不过这二人,除了死去的文襄皇帝。
因为这一点,二王才被关在了地牢里,大多数人都不希望他们最终被杀死,但这件事他们没有投票权,高洋可以一票否决。
与其他人的担忧表情不同,高淹的脸色多了一些惋惜和哀痛,这点被高殷所捕捉,他连连发问:“四叔,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高淹的脸色更加尴尬了,看向高殷的眼神多了些后怕,高殷瞬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不好,快备马!”
第51章 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