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河间王可比二位皇叔舒坦多了。”
地牢有着奇妙的魔力,隔绝了移动与交流,狭小的空间让人更有被压迫的感觉,从而生出额外的恐惧,在高孝琬色厉内荏的鼓噪中一点点渗漏了出来。
他其实很害怕,骄傲只是他的保护色。
“我真害怕孝琬会被噎死。”
高殷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哪怕撕成小块,也可能把他给噎住了。”
高长恭已经很了解高殷的性格了,不得不接话:“那……”
“不如就让其他人替他咀嚼了,再给他喂食吧!”
此言一出,高长恭、高延宗立刻转头看向康虎儿等人,一个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想着柔弱娇嫩的三兄被他们一个个嘴对嘴“喂食”,高延宗作势就要呕出。
“我、我不行了,先出去一会儿……呕!”
他捂着嘴跑了出去,高孝琬正被塞入糖饼,闻言发出呜呜呜的大叫,但说不出话,只剩眼神还能表现出惊恐。
几个武士面面相觑,高殷随意指定了一个:“绵云烈,就由你来喂河间王!”
那武士肉眼可见的虎躯一震,发出无喜无悲的一声“遵命”,其他几名武士迅速挪开,将高孝琬摆正,连牙齿都伸出数根手指给他压制住了。
绵云烈拿起还算干净的一块糖饼,饮了些水,在嘴中砸吧砸吧嚼了起来。
接着看向高孝琬的脸,虽然面容扭曲,但仍能看得出俊秀的模样,长期处在地牢下,让他看上去皮肤白皙,说实话,比寻常女人都要漂亮得紧。
“……
高孝琬一恢复局部的自由,胃部顿时翻江倒海,呕吐了出来,但遗憾的是呕得有限,因为他也没吃什么东西,身体的确饥饿,这种情况下会把一部分的食物扣留住以做能量储备,任他如何呕都吐不出来。
“咕、杀了我!”他嘴边还垂着涎,双目失神,恶狠狠地看着不远处的高殷:“要杀任汝杀,我是文襄的子孙,凭什么这样羞辱我!”
“还敢这么跟我说话?看来是没吃饱的样子,绵云烈,继续吧。”
“遵命。河间王,咱们继续。”
“别!……唔,呃呃……”
高孝琬沉浸在摄取食物的幸福中,高殷皱眉,啐了一口:“真恶心。咱们先出去吧,等他用完膳,再进来看看。”
高长恭点点头,如蒙大赦,快一步走到地牢门前将其打开,不敢多看三兄一眼。
三兄啊三兄,你说你惹至尊做什么呢!
这一招……比先帝还要恐怖啊!
在外吹风的高延宗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三人在外站了一会儿,高延宗才开口:“至尊,我看对三兄治一治就得了,他毕竟……也是咱们的兄弟,看在我们的面上,至少不要太折辱他。”
哪怕让他死了呢?高延宗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他看了看高长恭,从四兄眼中看到几乎一样的想法。
三兄本就心高气傲,再这样玩下去,巨大的落差迟早把他逼成个废人,和死了也没差别,还不如给三兄个痛快呢。
如果有烟,高殷真想抽一颗,此刻他只能叹气:“这怪我吗?哼,孝琬真要懂得自尽,倒是省了我的事,只可惜他没这个胆色,却又喋喋不休。你说他好好低个头,服个软,我把他关在府里几年,意思意思也就够了。”
“非要说这些混账话,我不略施惩戒,以后谁还服我?”
这惩戒也太过了。
高延宗挠挠头:“请问至尊,大兄何在?”
高殷抬起头,现在也应该是下午五点钟了:“今日天色晚了,我明后日,再带你们去看。”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高孝瑜的待遇比孝琬差得多,他不仅是高湛的发小和竹马,关系极佳,而且有关政变的谋划他都有参与,是罪不可赦的罪魁祸首,高孝琬都只是被他拉上车的工具。
因此他与高元海两人被困在另一处牢房内,那可是真地牢,有一群监工监督两人,戴着镣铐从零开始挖一个牢房出来,稍有松懈就给过去一鞭子,晕了就丢到一旁,醒了再继续工作。
每天吃的是最硬的馕饼和清水,自己给自己挖地砌墙造牢房,这样下雨的时候就不用被风吹日晒,等造好后就住进去。两人甚至还会因为吃食和清水不够而打起架来,高孝琬的条件相比起他们,已经丰渥了许多,哪怕用他们的妻子家人来换,他们都愿意。
“差不多了,咱们再回去看看孝琬如何了吧。”
长恭和延宗心有余悸,跟着高殷回到地牢。
武士们已经从里面出来,并将牢门重新锁上,高孝琬躺在一堆呕吐物中,双目无神,甚至没发现高殷等人归来。
高殷拍打绵云烈的肩膀:“辛苦你了。”
绵云烈双颊微红,摇摇头:“为至尊效力,不辛苦。”
高殷走到牢门铁栏前,见到高孝琬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轻声说:“要是再乱说话,下次我就带两个男人进来,把你前后的嘴都给堵上。”
“你敢?!”高孝琬浑身猛地一颤,长恭和延宗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向高孝琬磕头:“三兄,你少说点话吧!母后、大姐、二姐……你真的就抛下她们不管了吗!”
高孝琬深吸一口气,神态悲愤欲绝,指着两人,如泣如诉:“谁是你们的母后!国家有法度,尔母是妾,只有我的母亲,才是靖德皇后!”
两人无语凝噎。
“走吧!让他继续疯下去,过段时间再来看他好些没有。”
高殷一手扶起一个,明明才十四岁,却已经像是两人的兄长,高澄的潇洒与高洋的霸气似乎都能在高殷身上寻到踪迹。
那本该是自己的位置!
高孝琬大怒,手伸出牢门,指着高殷破口大骂:“高殷,你等着!你的日子不会长久的,我父都没能统御好国家,你才几岁?怎么可能……”
“所以你父死在了旧魏。”高殷冷脸看向高孝琬,“而我父开创了大齐。后世所有人都会说,我父是大齐的开国皇帝,而你的父亲……没有天命。”
高孝琬的呼吸像子弹般急促,他捂着心脏,退到后面的床榻上,就像被钓起、失水的活鱼,鱼鳃抽搐,等待死亡。
“你自诩为文襄的继承人,若死了,恐怕文襄会失望。因此这样好了:你若自尽,我肯定会让你的姊妹、母后,都下去陪你。”
“你也有孩子了,是个叫正礼的男孩吧?祖孙三代,不,加上高祖就是四代了,真好啊,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不像朕,还得继承先帝的遗志,统一这片天下呢!”
高殷冷笑着,带着诸人走出了地牢,留下沉默了的高孝琬。
第446章 文襄
“至尊真是如此说的?”
高阳王高湜的宅邸内,高长恭、高延宗、高孝珩等人正参加着一场小型的家宴。
高长恭点点头:“若再不设法,只怕三兄命不久矣。”
主家上座者是他们的嫡母元仲华,在其下方左右二侧,则就近坐着她的两个亲生女儿,乐安公主高永徽和义宁公主高永馨。
之所以元仲华住在高湜的宅邸,却也是有缘由的。一方面是对高澄子嗣的监视,正如高洋自己也受限于母亲娄昭君的掣肘一样,他的基本盘有不少文襄旧人,如果高澄的子嗣们要搞事,那么也会与自己母亲取得联系,利用她发挥高澄的影响力,所以看好元仲华,也就等于监视住了高澄遗留的部分力量。
二则是高洋曾垂涎过元仲华的美色,因此将元仲华搬出宫去,住在自己的亲信十一弟的宅邸中,好让十一弟帮忙监控,自己也容易下手。同时元仲华此前得到过大量的赏赐和礼物,将她赶到其他地方,就能将这些东西占为己有。
为了避嫌,这处虽然是高湜的府邸,他也不常来,而是另居别处,但仍是府邸的主人;高阳王府位于邺城之中,来往最是便利,平日里高孝琬常常来这里拜见母亲,倒也方便。
元仲华只生了三个孩子,一男二女,来的最频繁的也是三个亲生子,如今亲子不在,庶子倒来了个全,也是稀罕事。
只是家宴的内容,充分说明了这次宴会的必要和紧迫性,高长恭等人带来消息,说是三兄对至尊出言不逊,至尊恐要报复。
“那该如何是好?”
元仲华扶额,略有些头疼,自从夫君死后,她的运气急转直下,本以为天保那混账死了,可以松口气了,谁却想到孝琬直接就是要死了。
这个笨蛋和他父亲一样,白长了好看的脸,却不多长几颗心眼!娄后的事情,是那么好掺和的么,掺和进去了又有你什么好处!
真要扶持你,当时也不会让天保得势!如今才想起来,不过是用你当幌子罢了,等常山王地位稳固,你也就没用了!
元仲华轻摇团扇,梳理着局势,恍惚间发现,眼下现在居然是最好的结果了,哪怕如今的至尊倒了,娄后和常山王也必不容许孝琬继承他父亲的位置,迟早有难;现在的至尊却重用起来庶子孝珩和孝瓘、延宗,哪怕只是为了三人的忠心,也不会做得太难看。
“阿兄这个痴人!”高永徽忍不住将杯子砸在地上,骂出了声:“平时看他阴阳怪气,我还以为他是来了月事,谁知道是对至尊不满,想自己坐上去!这也是能想的么!如今倒好,说出来给至尊听到了,能活多久都不知道了,还奢望着出来!”
“依我看,咱们下辈子才能和他见面了!”
“这也未必。”高孝珩摇头:“至尊宽宏大量,我看有折辱之心,却未生大气——或许在至尊眼中,孝琬不过是个孩童,恼则恼矣,真用心和他较劲却未必。”
“饶是如此,也该想办法救他出来。”元仲华皱起眉头,心想你孝珩当然觉得无所谓了。
其实元仲华并不是高澄的纯心真爱。
在高氏控制东魏初期,需要与魏室强化联系,因此高欢给自己的嫡长子高澄娶了东魏皇帝元善见之妹,高氏成为了外戚,将自己与魏室牢牢绑定在一起。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高氏对魏朝的掌控加深,就要适当地和元氏解绑、独立出来,否则以后真成大魏打工皇帝了。
高家想去掉打工二字,因此在高欢死后,高澄准备篡魏的同时,也考虑着将正妻元仲华废掉,换成宠爱的王氏。只不过右仆射崔暹说“天命未改,魏室尚存,公主无罪,不容弃辱”,高澄一开始不高兴,但崔暹苦苦劝谏,这才勉强接受——这倒和之后高洋以李祖娥为后有异曲同工之妙。
高氏始终想要握紧皇权,摆脱魏室和勋贵的控制,倾向于汉人文官。
而那个受宠爱的王氏,就是高孝珩的生母,也就是说,如果当初高澄真换了正妻,那么真正作为高澄嫡长子的其实是老二孝珩,无论年龄还是地位,都超过孝琬了,这对元仲华可不利。
虽然在孝珩自己看来,在天保和乾明朝争这个没什么意义,谁还不是个王呢?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但对元仲华而言,文襄遗脉还是很有分量的,她的两个女儿在天保一朝备受重用就是明证——长女高永徽嫁给的正是崔暹的儿子,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另一个女儿高永馨也嫁给了斛律明月的长子武都,曾极尽哀荣、一时风头无两,虽然现在略有失势,但最大的麻烦斛律金已经去世,传说至尊也与其孙女定了亲,想来斛律氏日后起复不是问题。
问题就是,孝琬这孩子如何才能向至尊服软,新至尊的度量的确比天保要高得多,但没有人会永远无视挑衅,何况高孝琬在法统上还真的构成对新至尊的威胁。
唉……
“我看悬!你们不知道,今天阿兄被至尊如何调教……”
高延宗兴致勃勃的形容了一下当时的场面,听得元仲华等人直犯恶心。
高永馨咂舌:“至尊可真是会收拾人!”
“谁说不是呢,哪怕三兄放出来,以后我也不敢再和他一起用膳了!糖饼,哈哈哈……”
“喝你的酒吧!”
高长恭抓起一张饼就往高延宗嘴里塞,吓得高延宗又有些反胃,急忙饮酒清理肠胃。
众人一时没商量出个结果,中途高孝珩去厕间,高长恭也随之起身,一同前往。
在厕间时,高长恭忽然出声:“二兄,席间见你欲言又止,可是有话要说?”
高孝珩先是沉默,随后缓缓点头,又自嘲道:“这话似乎不应由我说出来。”
“但说无妨。”高长恭想拍他的肩膀,但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有什么不好的,我替你说。”
高孝珩很感激:“我一直在想,对孝琬的惩罚,怎样才是最好的呢?杀了他,还是就像今天一样折辱呢?”
高长恭摇摇头。
“你也觉得这些根本动摇不了孝琬吧?要打击他,只能选择他最引以为傲的地方——那到底是什么,你我应该都很清楚。”
高长恭默默洗手:“愿闻其详。”
“所以说,才不该由我来说啊……”高孝珩叹息:“若是至尊以我们的父亲,文襄皇帝生前曾欲换后为由,扶我的生母王氏为文襄之后,那孝琬可不就变成了一个庶子?这对他的打击,该是如何之大?”
高长恭无语凝噎。诚然,这一招太狠了!三兄自以为是文襄皇帝的继承者,现在直接废掉成为一个庶子,就连元仲华和两个公主的重要性,都将大大降低,至尊再稍微暗示,母亲和妹妹的境遇,全是他高孝琬折腾出来的……
那三兄即便不想着自尽赎罪,也一定会遭受重创,从此一蹶不振了!
“……我去劝至尊。”
高长恭用巾帕擦了擦脸,揉去了犹豫,眼神坚定起来。
“怎么劝?至尊没显露任何一点心思,甚至你去说,他还会感谢你的主意,最后扶的是你的母亲——只要能打击孝琬,谁是文襄的新后不重要,不是元氏就好。”
高孝珩感慨:“这话却不能由我们两人来说,我们和至尊关系亲密,延宗嘛……他可能还巴不得把一向骄傲的三兄拉下马,也不能和他说。”
“难道就不说了?就等着至尊把三兄给……”
“莫急,若至尊真有杀意,那孝琬早就没了,活不到现在。我想至尊只是想谈个条件,才好把孝琬放出去,至于这个条件是什么,不应该是我们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