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就这个话题开始畅聊,虽是兄弟,地位却转换了,是兄长求着弟弟,高长恭内心没多少得意,但孝琬心中就有些难堪。
酒过三巡,三人都已有醉意,夜幕也开始降临,高长恭执酒,看着窗外蓝黄的天晕,念叨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见两人不明就里,高长恭解释:“这是太子独酌的诗句,吾借而用之。只是诗内是说吾邀请明月,明月、吾及吾影凑成三人,独酌不孤,现在却是我与二位兄长,真三人也!”
“现在天色刚黑,哪里有月影呢?”
孝琬也笑了:“既如此,我等当去咸阳王府邸,邀斛律明月一同,则此诗句全矣!”
“太……至尊说过,明月一直高挂天空中,只是太阳锋芒毕露,遮蔽明月,当天色渐暗,也就能看到了。兄请看:明月是否就在那里?”
孝琬凑过去:“还真是!”
“哪儿?我也要看看!”孝瑜说着也要过来,三人难同挤于窗前,高长恭只得将他扶住,带回座位上去。
孝瑜似乎饮够了量,醉到深处,在满屋内乱窜,孝琬也变得手脚发软,高长恭不得不将大兄抓回来。
三兄弟嘻笑了一阵,高长恭渐渐收束起脸色,变得沉稳:“二位兄长,今日来仅仅是请我饮酒么?”
“不止。”
高孝琬敲打碗筷:“听说至尊将要为你纳亲,这可是大喜事,今夜当为汝设宴,不醉不归!”
高长恭笑着婉拒:“军务繁多,陪兄长饮至此刻,已尽兴了,下次就等弟休假,或婚宴上,再陪二兄畅饮。”
这话让气氛下沉,两兄变色,高孝琬的话语,已经变得阴恻恻的:“孝瓘,你当真觉得乾明堪为新主?”
“三兄慎言。”
高长恭将手放在腰侧的匕首上,心中沉静如水:“新律已出,若我等是百姓,兄已是大不敬之罪。”
“我就要说!”酒气引燃了高孝琬的怒火,他站起身,走向高长恭:“若其真信用你,何必让你去做冒险之事!真是重用,现在何以还是公,未封王?当初晋阳消失月余,我们都以为你已经被天保戕害了,可去的是草原……为其纳娶新妇而冒险,这岂是顾惜你的意思!”
高长恭脑子里冒出醉汉两个字,感觉无比贴切兄长现在的状态。
“兄醉了,我派人送您回府吧。”
“我没醉!”
高孝瑜一挥手,险些跌落在地,尽显自己的醉态,高长恭叹息一声,亲自送他们回府。
路上路过杨愔的府邸,门口前有华丽的车驾,高长恭留了个心眼,想着回来的时候过来看看。
到了河南王府,高长恭亲自抱着高孝瑜下车,但高孝瑜身躯肥大,难以独撑,其他人来搀扶,又被他一把推开,只说还要和弟弟们再饮,高长恭无奈,只得和高孝琬一起将他扶入府内。
没过多久,里面派人出来传话,说是上将要和哥哥们夜饮,让侍卫们自己先回去。
侍卫们根本不信:“我们要进去亲问上将。”
说着也不顾反对,带兵冲入府邸,中途听见了喊杀声,于是迅速赶过去。
只见高长恭一手持剑,一手搂着三兄高孝琬,像抓鸡仔一样将他抓在身侧,斩杀那些想要上前的王府卫士。
“还真是隆重的欢迎啊,兄长们,我的卫士也想饮酒了。”
见到更多的天策府卫上来,他们立刻失去了战意,放下武器。
第400章 正道
同一时间,杨愔正在会客。
“常山王大驾光临,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只可惜……”
杨愔展了展双臂,身上穿的是洗得发白、颇有磨损的旧布衣:“愔乃待罪之身,不能执礼出迎,还望殿下海涵。”
感受到杨愔言语中的疏离,高演爽朗一笑:“无妨!一时龙困浅滩而已,以杨公之才,又岂是长久之局?”
他盯着杨愔的表情,语气刻意放缓,带着推心置腹的暖意:“今日前来,非为虚礼。杨公乃三朝老臣,先帝托孤重臣,纵有微瑕,岂能掩瑜?至尊……唉,或是一时受人蒙蔽,杨公切莫灰心。”
“殿下谬赞,愔惶恐。”杨愔微微躬身,姿态谦卑,也没仔细问这三朝是哪三朝,是包含了乾明,还是指文襄?
“这些日子,愔离省思过,深感天鉴昭昭,圣虑周详,处置公允,唯俯首愧服而已。如今闲居府中、日夜读书,与典籍为伴,倒也清静自在。殿下身负辅政大任,何必屈尊降贵,来探视愔这无用之人?”
高演听出一股酸气,轻声笑着:“实不相瞒,已拜职尚书令。”
杨愔闻言一怔,随即恍然,起身整袖,郑重一揖:“原来如此。殿下荣膺宰辅,总领百揆,愔当恭贺。”
说罢,他斟满酒盏,亲手奉上。继而挽袖研墨,提笔润毫,凝神片刻,手腕生风,一幅字画顷刻而就,随后盖上“恬裕龙文”的印章。
高演对此啧啧称奇,可他不是为了讨要字画来的,夸赞片刻,便调转话锋:“此前我犹不知,及至亲掌尚书,才知道国家事务的繁重。前者平秦王在职,处理政务艰难缓慢,屡遭至尊呵斥,我们才领会到杨公这些年的不容易,每每相对唏嘘。”
杨愔闻言,面色微变,他当然知道高归彦不会这么想,纯粹是高演自己加的戏,不知道他卖的是什么药,可心里又感到安慰。
平心而论,他和高演虽然是政敌,但并不痛恨对方,只是想解除太后、宗王对至尊的威胁,等至尊坐稳大位,将来还要重用,是一种对事不对人的关系。
他相信高演也是这种感觉,至于高湛……死人不用再提,因此得知高湛的死讯,杨愔深是大喜,只觉得太祖终于看清局势发了威,新君的路更加平坦。
结果确实平坦了,新君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罢相去职,甚至将高归彦任命为尚书令——他懂什么政务?在府中近两月,他收不到外面的风声,此时从高演口中得知高归彦做事不称职,倒是颇有些快意,觉得新君错看了人。
只是这种宽慰居然是由高演给予的,让他心中既错愕,又失落,原来最懂他的,是自己的政敌。
高演一饮而尽,将酒盏放在桌案上,声音被酒液拖拽得低沉:“今上虽为守文良主,毕竟春秋尚富,骤览万机,恐难驾御。若再有宵小如附骨之疽,常在君侧,长此以往,那么去职的忠良之士,可能就不止杨公您了……”
“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啊。”
杨愔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常山王此行,绝非简单的慰问,这言语间的暗示,这热切背后的迫切,无不指向一个他早已隐隐察觉却不愿深想的可能——其欲变乎!
杨愔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焦急,他的表情变得深沉,转过头来:“常山王不妨直言。”
高演的目光紧紧锁住杨愔的脸,袒露自己的内心。
“先帝是我的兄长,每每思及其嘱托,我便不由得夙夜忧叹。然文襄皇帝更是我的大兄,值此危疑之际,正需如令公这般老成谋国、忠直不阿的股肱之臣,力挽狂澜,匡扶正道!”
杨愔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大笑:“匡扶正道?那不如再等候些年日,待今上加冠,则便是正道了!”
高殷的字是正道,道人是父母长辈称呼的小字,等他二十岁加冠,不是皇帝的话,还真就叫做高殷高正道。
杨愔突然给自己来幽这一默,高演默然无语,他知道这种情况确实让杨愔难以接受,但他也没想真在此时劝服他。
“正统之争,我不与杨公论,杨公想必也清楚。”
拥立文襄一系,只是用来糊弄高孝琬的说辞,真不真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意相信,那么再拙劣的谎言也有着市场。
而对深谙齐国内情的杨愔来说,真正的正统要靠力量来维系,高浚、高涣等庶王得到时运才能有这个机会,更多的可能,则围绕在天保之子与太后嫡子之间。
“单说今日,即便我告诉了您,您又能如何呢?上达天听么?”
杨愔再度变色,高演说话如此直白,只怕将要图穷匕见,恐怕就在近日。
而杨愔此时确实只能等候高殷召见,门外那些卫士允许别人进来探访,却并不会替杨愔传达消息。
等杨愔想办法突破封锁——如果有这个办法的话——可能尘埃早已落定。
对国运飘摇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杨愔。宗王政变的危害他当然清楚,更清楚高演没有这种力量,必须借助太后和晋阳,那么这就意味着勋贵的势力将再次上涨,将来无论谁是帝王,对未来的皇权都是危害,也就意味着将来的齐国,他们士大夫的生存空间更加狭小。
杨愔感到喉咙发紧,手指在布袖中蜷起。
高演要的不是他杨愔,而是他这块“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的招牌,是他作为先帝托孤老臣的象征意义,自己这待罪之身,竟成政敌撬动局势、粉饰阴谋的工具?
高殷废黜自己,恰好给了高演重拾天保残存不多的人望的机会!
“非杨公所想。”
高演对这位赤诚的老臣终究不忍心,语气缓和了些:“乾明不知您的力量,放任奸贼传递诏命,国家大权必然会旁落,我希望高家的国祚能够千秋万代永在,相信您也是这么想。”
“如今群凶在其侧,进谗骨肉至亲,危害太后,欲擅朝权,若不早图,社稷将倾覆。鸷鸟一旦离巢,鸟窝就有被掏蛋之危,如今这种形势之下,您居于竹院,恰好明哲保身,等清除了君侧的奸臣,我也会交还权柄,谨守名教,做一个悠游闲人,国家大事还仰仗于您。”
高演笑了笑:“到时候,还请您不要推辞。”
杨愔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设想过自己和高演同朝为臣、和睦相处,但不是现在,而是遥远的未来。
莫非自己的运气不在高殷,而在高演?
察觉到一丝窃喜,杨愔内心更加羞愧。
他的沉默仿佛凝固了时间,高演含笑看着杨愔,耐心等待,那笑容志在必得,是对猎物即将入彀的信心。
良久,杨愔才极其缓慢、近乎艰难地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与挣扎:
“殿下……所言,关乎国本,愔……一介待罪布衣,不敢妄议朝政。”
他垂下眼睑,避开了高演那灼人的目光,心湖翻涌,更觉郁然。
“无妨。今夜已深,杨公早日休息,若有机会,我过段时间再来拜访。”
高演拍打杨愔的肩膀,吐露些许真心话,他轻松了一些,对明日的政变更多了几分希冀。
走到门前,杨愔被卫士阻拦,只能看着高演离去。
却见高演忽然转身:“杨公!望你我各自努力保重!”
随后跳上马,奔跃而去。
第401章 执酒
乾明元年二月二十日,高演于尚书省大会百僚。
燕子献、郑颐等人也收到了邀请,郑颐不同意去:“此事的深浅不可测量,不宜轻率出行。”
杨愔若在,必然力主前往,但他已经失势不在,辅政大臣仅剩高德政、可朱浑天和、燕子献、郑颐和高归彦。
可朱浑天和与燕子献面面相觑,可朱浑天和不想去,他一向不喜欢常山王,还曾劝至尊尽快将他诛杀,然至尊登基后,不仅经常将高演留在身边辅佐顾问政事,还使其官拜尚书令,俨然一副重用的样子。
如此来说,没准将来会经常与常山王打交道,那么和他保持关系,至少不闹得太僵硬就有必要。
燕子献说:“如今长广王已死,不日太后也要迁居北宫,仅余常山王一人,其能翻覆吗?”
高德政则觉得不是大事,如今至尊绍续大统,这不过是对常山王的正式任命而已,常山王地位为宗室之首,他拜尚书令相,设宴大会是题中之意,这个面子多半要给。
不过是一次宴会而已。
此时阳休之与赵彦深来催促,说常山王等候诸位已久,高德政正要答应,却见得不远处若隐若现的人影。
“还请二位先去,我们还要处理些政务。”
劝走了阳休之与赵彦深,高德政走到那处,见到的是一个魁梧壮硕的男子。
“桃枝来此若何?”
刘桃枝如今在保安寺挂职,是不良人统帅之一,偶尔也会进入宫内,往往带着大量的消息,此刻突兀出现在此处,不是什么好兆头。
刘桃枝压低了声音:“某与君交好,特来提醒,今日宴会不要去。”
高德政闻言,绷紧了神经:“可是天子有诏命?”
刘桃枝摇头,转身离去,望着他的背影,高德政思索出神,被燕子献等人呼喝才清醒。
“呃,我想起还有件事情要报告给至尊,就不去了,诸位则请便吧。”
高德政从桌案上收拾自己的奏章,随后匆匆入昭阳殿,留下可朱浑天和、宋钦道、燕子献与郑颐五人,忽然宋钦道聊起了高归彦:“平秦王似乎也在场,他马上就要去晋州上任了。”
为了分夺高归彦的权柄,领军大将军的职务转给了可朱浑天和,高归彦升尚书令,却又因不擅政务而去职,最后只能去晋阳。
高演可以去晋阳,因为那边支持太后的人多,他也是个合适的拥戴对象,但高归彦则不可能,去了那边更多的是被段韶等人压制着。
当然,这也有着期待的意思,跟随高殷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至尊常有着灭周之志,因此早早在西方布局,甚至又打造了一个新军镇,使得晋阳的力量削弱不少,现在先去晋阳准备,说明至尊将平秦王作为其心腹看重,或许是未来西征的主帅之一。
燕子献看了可朱浑天和一眼,见他叹息一声:“好歹我接他的班,如今平秦王将外任,怎么也要送一程。”
郑颐闭目摇头,燕子献见状,便说:“不能使领军一人独去。这样吧,我也是驸马,陪领军一同赴宴,郑尚书若不想去,那就留在省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