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盐政往往设立在各地州县,互相配合捞取盐利。现在高殷精简部门,让特务部门与度支部相互配合,形成一套独立于地方、专门对中央负责的盐政管理体系,避免了地方对盐利的侵夺。
杜弼是个忠实干事的老臣,当初就敢和高欢提出治理贪污,对盐政当然不会疏忽,这也是高殷把他放去财政部的主要目的。
有了高殷的政策支持,以及杜弼的严密管理,这套来自唐代宗时期宰相刘晏的盐法将会取得极好的效益,甚至能挑起整个齐国的经济大用口。
这并不夸张,刘晏刚开始上任的时候,江淮的盐利一年只有四十万缗钱,一缗等于一千文,即四亿钱。而这套盐法推行之后,达到了六百万缗钱,即六十亿文钱,足可看得出其中多少利润被官员截留。
这套盐法一旦落实,高洋时期所耗费的资用将迅速补足,配合淮南之地产出的钱粮,全国的资用都已经够了,经济大权掌握在朝廷手中,晋阳再也翻不起浪。
而高殷能够保证所有臣民的利益的话,那高演就愈发没有上场的必要。
高演听得心乱如麻,他知道这项政策的利好,但居然……居然不是出自其治理之下!
可恶!若是自己为帝,此策一出,必于青史留明君之名!
高演心中嫉妒狂生,他以为自己不会有这种情绪,然而内心甚至还生出了无力之感:
为什么!这个孩子,不过才十四岁,却总能提出让人意想不到,又能补益国政失漏,乃至裨益百年的策略!
莫非二兄一脉,当真有天神襄助乎!
第374章 禁酒
高演心里有场海啸,可他静静地坐着,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酒类同理。”
高殷接着说:“如今酿酒,多以水果谷物发酵而成,必然造成粮食的损耗。天保之末,刑罚酷滥,吏道因而成奸,豪党兼并土地,户口益多隐匿,致使国家收入减少,以致去年,居然要减百官之禄,撤军人常廪。”
这也是高殷历史上被掀翻的一个原因,高洋时期减百官俸禄和军人供给,杨愔又要砍勋贵爵位,各方面都招人嫉恨,高殷已经无法成为齐国的代言人。
如今情况则反了过来,淮南屯田的政策实行不过半年,已经解了臣工用度的燃眉之急,再加上刚刚颁布的盐政之策,使得国家财政必然会好转。
高殷心里颇有些犹豫,是否在此时颁布对酒的禁令,毕竟鲜卑人既然不读书,这个时代也没有烟草,享乐自然是多用女人与酒了。
别说鲜卑人酒鬼成群,汉人都没多好,文人酒风更炽,借酒消愁避世俨然是这个时代的时尚单品。
而且由于酿酒的技术不复杂,私人自酿自饮的现象很普遍,街市上也有许多产销合一的酒肆。青楼是后世对妓院的称呼,但在曹魏时期却是对官家酒楼的称呼,由官府出面经营,发展至今已经是常态,光是邺都的里坊就有近千户,专门以酿酒为业。
但如今这方面也要管管了,酒类也是国家收入的巨头之一,美国黑帮发展,就是因为美国政府出台全国性的禁酒令,结果反而催生出了庞大的地下酒类产业链。
“如今天下尚未安定,百姓还没有富饶,酿酒能满足富人的欲望,却会让贫者匮食,君主不应该坐视其发生。”
他闭上眼,缓缓吐出:“是宜榷酒如盐,以均天下之利。”
高殷此言一出,臣子们顿时不满起来,纷纷进言,说的无非是一些禁酒会引起民众抵抗的说辞。
“军士鏖战,不饮酒如何解愁消疲?”
还有从士兵角度出发进行劝说的,就连高殷前段时间赐酒的帐也被翻了出来,说君王如此做,臣下自然会效仿。
当然,高殷毕竟是皇帝,他若是真要搞特权,禁下禁中不禁上,臣子们也没有办法,只得尊令。
所以他们才如此急切,实际也是因为他们上下官员都爱喝,若实行禁酒,怕是不少官员会崩溃。
底下的秘书监邢邵就不安起来,他经常在清风观和明月楼聚亲招友饮酒,若是禁酒,他第一个不愿意。
而且禁酒就要关闭管家酒肆,那么也会减少许多收入。
高殷也没打算一意孤行,将他们的意见挨个听取,思索了一番。
考虑到他搞酒禁的目的不是真打算禁酒,而是要提高收入,且大家爱饮酒的事情客观存在,若真禁了,怕是会引起许多反弹。
别的不说,就算高殷自己不喝,那郁蓝喝不喝?太后喝不喝?宫中宴饮又喝不喝呢?
皇宫本就是一座大监牢,不让人喝酒麻醉,只会让囚犯愈发痛苦。
而世界是一所更大的监牢,不让权贵们喝酒,他们就会痛苦的清醒着,然后找其他办法折腾闹事。
因此高殷心里对酒类的管理并不如盐政严苛,但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做出要禁绝酒类的姿态,臣子们劝一劝,再略微放个松,让他们感觉自己劝谏有用,自己也好调整政策。
“众卿之意,朕已明了,酒类为人常所需,不可骤禁;然而又需要管理,否则民野沉于醺醉,待灾年来临,恐将饿死不少人。”
高殷下了论断,有所松缓,让臣子们见到可以谈判的余地,连连附和:“至尊所言极是。”
“旧魏时期是如何管理的?”
高殷发问,有臣子上来回答,但说的都不准确,因此高殷挥手,笑着让他们退下:“朕来说说吧。魏时酒政宽松,到太安四年始设酒禁,是时年谷屡登,士民多因酒致酗讼,或议论王政。”
说到这,高殷停歇下来,扫视诸臣一圈,诸臣无一例外,都产生心虚之感。
毕竟在天保手下过活,压力太大了,不喝酒是不可能的。
而喝了酒,嘴上没把门,那说一说脏话,讨论点国事也是正常的。
高殷也不纠缠,说:“由是,魏文成帝恶其若此,故一切禁之,酿酒、酤酒、饮酒皆斩之!”
几个臣子一哆嗦,从坐席上掉下来,高殷哈哈大笑,也不计较。
“不过期间有胡长命之妻张氏,因姑姑王氏年迈多病,私自酿酒赠其饮,被官府察觉,张王二人争相担责,使得长吏无法判定,最后上报天家,文成帝义而赦之,可见酒类也不可彻底断绝,使人哀于世。”
“献文即位,便重开酒禁,此后数十年无变,只明帝时以年谷不登,断百官常给之酒。”
“后我祖高祖皇帝入晋阳,开酒禁,至太祖天保八年,又曾制榷酤征收酒税。可见酒禁令根据人间世情而改易,如今国家所需,自当顺从。”
这就有旧例可依了,高欢时期开酒禁,高洋收了税,高殷再据此做文章,也不是没有道理。
众卿没有异议,高殷便下令道:
“酒水常需,高祖开之,因此不禁绝,但需榷酒。官府成立酒会,与酒户定契,免除酒户的杂役,均定每斛酒价,唯官营酒楼可售卖。”
通过政府的大手控制酒品的生产与流通,让朝廷作为最大的专卖商获取最完整的垄断厚利。
同时免除酒户的杂徭负担,让他们专心酿酒,这样不仅提高了他们的地位,同时有助于增强经营的积极性,让政府也扩大获利空间。
酒类市场广大,高殷也没打算让朝廷全部吃完,因此还是留下了一些空间与人:“允许民间自家私酿,但仅供自家亲朋饮用耳,若是赠送、私下售卖,便有扰乱官价、哄抬酒价之嫌,按差论罪。”
自己酿自己喝着没事,私底下几个朋友凑一起喝,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送人礼物需要去买官方的酒,售卖就去找酒会,如果违犯被抓住了,那就只能怪自己倒霉。
这一点也让许多臣子放下心来,邢邵就松了口气,下了朝,继续奏乐继续舞!
酒的酿造需要发酵,而酒曲是酿酒的必要原料,除了直接控制成品酒的销售,还可以控制住酒曲。官府垄断酒曲的销售,以规定的价格卖给私酿者,这样不仅控制住酒的价格,还能再获取一笔厚利,因此才不禁绝人们私下酿酒。
其实还有一个创举,只是不便在朝堂上明言。
比如设立专营的酒店,天策府以及晋阳军士采购的话给予优惠折扣,以低价拿酒,类似于免税店,让他们享受特权,从而更加支持自己。
这种话不好当众说,因此高殷饮下,日后再慢慢实行,如今这个禁酒令已经足够了,高殷也不打算禁绝特别久。
“市设酒牌,以七日为限,前七日禁酒,则后七日开禁。若途中遇祭祀正日,则禁之;家中至高祖祭日,不得饮酒,违令者斩。”
挂出酒牌时,就代表今日可以饮酒。禁七日开七日,这样既可以保证有一半时间在禁酒,又能刺激酒的消费。如果开酒的时间遇到了祭祀先帝和各方神灵的日子,那天就不能饮酒,算大家倒霉;如果家里到爷爷的爷爷那辈的祭日还饮酒,那就是个酒比亲大的不孝畜生,该下去接受教育。
“先试行一年,至明年今日,也就是乾明元年的腊月二十五,届时看看成效如何,再根据情况修改规定。”
群臣也不能提出更妥帖的办法了,只觉得高殷虽然年纪小,但思虑已经比多年理政的官员还要成熟,于是口呼:“至尊圣明!”
这件事议论完毕,直至下一件,是对土地的管理。
第375章 经济
“夫为国为家者,莫不以谷货为本,古先哲王莫不敬授民时,务农重谷,躬亲千亩,贡赋九州。且一夫不耕,一女不织,饥寒迫身,不能保其赤子,攘窃而犯法,以至于杀身。迹其所由,王政所陷也。夫百亩之内,勿夺其时,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既饱且富,而仁义礼节生焉,亦所谓衣食足,识荣辱也。”
魏收略有些得意,这是他在《魏书·食货志》所写的序言,如今新君款款念出,便是对他修史的肯定。
高殷顿了一顿,继续说:“唯有百姓步入小康,方能兴王道教化,故魏太和中实行均田,劝课农桑,使耕者有其田,国家增赋税,实在是良政。魏末动乱,使得民不聊生,如何恢复生产、使民不艰难,自高祖迁都、太祖立鼎,就无时不在忧愁这个问题,如今朕续绍天位,虽然才智愚浅,也不得不分担先人的责任。”
群臣应是,等待高殷接下来的话。
政治问题,很多时候都是经济的获取以及分配问题,如何在稳定人心与压榨钱粮间保持平衡,找到一个最佳比例,是对历代皇帝的终极考验。
在高洋称帝之时,以司定冀并为主的河北二十一州,合计一百二十二万户,人口五百万,占全国总人口的六成,而到四十年后的开皇年间,隋军灭陈,所得的陈朝户口仅五十万户,口两百万,足可见北齐的丰饶与南朝的贫瘠,光是一个河北二十一州,就已经是南陈的二点五倍人口。
但在天保八年,高洋迁徙冀瀛定三州无地平民去幽州耕种,未能取得良好的功效,这让高洋高殷父子耿耿于怀。
这本质上是关东豪强触动了皇帝的利益,可这是如何触动的呢?
此时的赋税大多是以户口来收,现在是乱世,无主的田地极多,土地又需要人来耕种,因此关东的豪强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来充实自身,藏的人越多逃的税就越多,分割了国家的财政。
刚开国那会儿依赖他们的支持,高欢还能容许,等政权稳固,就开始对他们下手,这也是河北豪强被打击的一个原因。
北魏太和九年,孝文帝根据李安世的建议,发布了“均田令”,均田制度正式诞生,可以说均田这个严重影响了中国历史的制度,就出自李安世。
有趣的是,李安世不仅出自赵郡李氏,而且还曾打击冒充赵郡李氏的广平李氏,也就是李波李秀等人的祖先,正版打击盗版了属于是。
其次,他的儿子李玚则参与了河阴潜泳大赛,很不幸只获得了参与奖。
均田制存在的基础是国家掌握大量的可以支配并耕种的土地,朝廷将土地分给农民,而农民则承担相应的义务,比如交税和服役,它比曹魏的屯田制与西晋的占田制更加优越,因此不止持续到北魏到灭亡,经历周齐隋都一直在实行。
此时齐国和周国实行的都是均田制,北周的府兵制就是在均田制的基础上升级的制度,给农民更高的上升空间,即成为府兵,被后来的隋唐所承袭。
之后是府兵制度之所以在唐朝中叶崩溃,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土地兼并,导致府兵的压力骤增,因为府兵既然受了田,就要自备武器装备与粮食,若土地不足,农民就根本承担不了这些开支,因此日后唐朝才以募兵代替府兵。
说得更简单些,正是有着大量土地,才得以实行均田制,而能空出大量土地的时期,就是经历大乱世的战乱后急需恢复元气的新朝初期,人死的够多了,腾出的位置也多了。等人口恢复,社会阶层基本稳固,上层开始压榨底层,那均田制的使命也就结束了,接下来是新一轮的剥削大赛。
齐承魏制,北魏均田令的主要内容,是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受露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为了能够轮种,露田加倍受给,也就是男子受露田八十亩,女子四十亩,这些田地不能买卖,年轻受田,年老或死了就把田地还给国家,此外男子还额外给二十亩桑田,这是永业田,不需要还,也可以买卖,但买卖不能超过应得的份额,总数一共是一百四十亩。
此外若良人有奴婢与耕牛,则奴婢受田与良人相同,不限奴婢数目,耕牛一头受田三十亩,限四头耕牛。
相应的,一夫一妻、十五岁以上的未婚男女四人、从事耕种的奴婢八人、耕牛二十头,需要缴纳的租调都是帛一匹、粟二石。
如此一来,豪强大户每隐匿八个奴婢,就让国家少了一匹布帛、两石米粟,此前高欢时期派遣孙腾高隆之括户,清查出六十万户的隐匿人口,这一下就让国家每年多了七万匹布,十五万石米粟。
若按一匹布等于三石粟来算,那么这一下就给东魏朝廷收到了六十万石赋税,是现在齐国所剩国库的五分之一、整个齐国勋贵封爵所消耗的食邑年禄,等于说可以再养一批新的勋贵。
而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样的清查肯定未尽全功,至少有两三倍的人口仍旧被豪强大户所把持着,即上百万的钱粮被吞没了。
这都是朝廷的钱呐呐呐呐呐!
因此无怪各地豪强要反抗了,里面的利润实在巨大,一个大家族几乎等于小暗国,关东地区的豪族像瀛冀诸刘、清河张宋、泰山羊、东平毕、并州王以及濮阳侯,每一个都是从魏晋乃至两汉时期就存在的绵延数百年之大族,一郡近万室都是同宗,烟火连接似疆场,比屋而居若长城。
当初宋世良给高洋上策进言,希望他如汉武帝迁众豪强去茂陵,让这些大家族去没有士族的空虚郡国,一是让这些小宗在当地做官,有机会做大、自立门户,二是分开他们的地缘纽带,稀释情感和势力,使无异图。
但高洋没有采纳,考虑到如今河北士族对高殷的无限支持,那很有讲究了。
所以摆在高殷目前的问题,一是需要继续改造均田制,使得它成长为府兵制那样能够摒弃旧陋、焕发新活力的制度,二是能够查出更多的隐匿人口,让国家掌握的大量土地恢复生产、获得赋税,从而提高国家的实力,也就提高了他这个皇帝所拥有的资源。
而无论是晋阳,还是河北、关东诸地的豪强勋贵,虽然互相的官爵、思想不同,但利益立场都是一样的,尽可能在国家权力的掩护下多吃多占,多薅国家羊毛。换谁取代他们的位置都是如此。
对此,就必须要与这些豪族斗智斗勇,让他们吐出相应的人口土地,使高殷这个新君获得名与实的双重效忠。
幽州如今人口稀缺,此前在战争中俘获的周军俘虏,除却充作敢死营的食干与士兵外,其余都迁徙到了幽州这地广人稀之所,一来将幽州作为高殷想要发展得和淮南一样的新基本盘,二来也是削弱河东地区的人口,让未来齐国攻略得以更加容易。
如今高殷上位不久、恩威未伸,但毕竟已经登基称帝,是正式的皇帝,名分是他最有力量的武器。
即便他自己不够,但再搭上一个孝文帝的正统传承,总是够了吧?这就涉及到了齐国的立国法统。
北魏孝文帝是魏帝中最有作为者,迁都洛阳,禁胡服,断北语、易胡姓、定律令,全面推行汉化改革,以中原正统自居,因此被汉族士人尊为“四三皇而六五帝”的圣主,也使得北朝汉人找到了精神家园,视北魏为正统。
孝文帝的后代也成为元魏宗室里最华贵者,因此高欢才以“高祖不得无后”的理由立元修为帝。
“自从金德衰微,晋朝对天下失去控制,群伪竞相僭越,致使人伦幽败,礼崩乐坏。魏孝文帝以睿圣统天,克复旧典,将均周、汉旧章,然尚未云就,朕思续其宏业,以光太和之德,得全魏之墟。”
在齐国讲复兴大魏梦是政治正确,尤其是孝文时期的制度,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否则就是否认大齐立国之基。
孝文帝曾有意模仿周汉的旧制,重新改易度量衡的标准,但终究因为当时迁都洛阳,事务繁多,所以最后没能实行。
所以推行均田令、改易度量衡,就是承续孝文帝之遗业,就成为构建东魏乃至北齐正统性的有力手段,把他未竟的事业做好了,就是对先人最好的回应,也就完善了自己继承北魏的正统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