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们听到“刀子”,急忙赶进来,见到高殷的左手流出血痕,上前将他包围、保护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
郁蓝浅浅出声,眼泪也止住了,禁卫们正恶狠狠地看着她,让她很害怕。
“朕没事。”
高殷抬起手:“跟皇后打闹而已,伤口不深,一会儿就好了。”
他指着掉落的匕首:“把它拿走就好。对了……”
他想起上面有自己的血,不要浪费。
“好好保存,之后我要用它祭祀,将它烧掉、献给至尊。”
高殷口中的至尊,当然是指的先帝高洋,这对禁卫来说是最神圣的名字,他们的神色变得肃穆,双手捧起那把匕首,像是捧着一件神器。
献出血液的高殷,则成为了现世人神。
“臣等就在外边,若有什么事……一声呼喊便好。”
丝帛包住高殷的手臂,隐约有血渗出,但高殷自己感觉到,血已经停止了。
他走近郁蓝,伸出手,郁蓝没再拒绝,也没再逃开,只是惊慌地看着他流血的手臂,随后看向高殷的脸。
只见他笑了一下,似乎原谅了自己。
这让郁蓝感觉有些气闷,难道自己的愤怒,就是和这种东西抵消了么?
当然没有,随后飞来一个耳光,大力甩在郁蓝的脸上,把她打得发懵。
回过神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被夫君打了!
就连父汗都没这么打过自己!
“蠢女人,再怎么生气都不要发怒挥刀,伤人又伤己。”
高殷摆摆手,语气轻松惬意:“何况我们是夫妻,还是统治一个国家的帝与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谈。像匹夫一样发怒,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呢?”
郁蓝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捂着脸,唯唯诺诺,全然没有此前刁蛮的样子,似乎这样的套路让她无所适从。
高殷见状,拽着她一起躺倒,刻意地将她挤在墙边,这样有冰冷的墙壁对比,让她更能感觉到自己的温暖。
“是我的错,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只是觉得我们是夫妻,已经是同心同体,我在想什么你都知道,所以……”
见郁蓝神色晦暗不明,高殷只得继续安慰:
“我们的荣辱都绑定在了一块,我的地位稳固,也就代表着你的后位稳如泰山,所以我才想着,先去照顾段氏,我以为你能理解……”
高殷接下来不再说了,只是抱着郁蓝,磨蹭她的脸,嗅她的发。
英俊的面容果然还是有好处的,高殷像只可爱的小狗一样讨饶,还因为她受了伤,让郁蓝的心情在发怒和同情之间不断转化,最后咬着他的肩膀,发泄自己最后的戾气。
两个孩子躺在墙边,交叠在一起,从窗户窥视着天上的星辰,像两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
微风轻轻吹来,感觉有些冷,所以挨得更紧密了些,都闭上了眼睛,互相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你是突厥人,所以我瞧不起你?不不不……”
高殷的手不断抚摸着郁蓝的背,安抚着她,是刚刚抽击她脸庞的右手,如今仍带着那份炽热的温度,却变得温柔:“我从没有这么想过,不论你是哪里人,你的父亲是草原霸主,手中有着足以改变局势的兵马,这就是我需要的,所以我想娶你。”
他不想让郁蓝胡思乱想,迅速补充道:“我需要你,所以我会努力爱上你,就像我会习惯做皇帝,因为我需要权力,只有成为实权皇帝,我们才能活命。像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根本不能失去权力,你也很清楚吧?”
郁蓝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在这齐国,如果高殷失势、或对她失去了兴趣,那她的人生就会变得残缺,和死亡无异。
“为了活下去,我会努力爱上你。不只是你,还有段妃,郑良娣,还有其他很多女人……但她们都不如你,虽然你不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却是我唯一的皇后,除了我的母亲,噢,还有那个老太婆,没有人再能和我平起平坐了——只有你。”
“正因为你是突厥人,所以我可以信赖你,因为你只有我了,而我,也就只有你。我们是天然的盟友,能死后埋在一起的那种。”
高殷缓缓睁开眼,希望能借助语言,将自己的情感灌入郁蓝的内心:“这件事对你打击这么大,我很抱歉,我不想让你受伤的。早知道是这样,哪怕你酒醉,我都要……”
郁蓝气嘟嘟的脸突然噗嗤笑了起来,不仅是因为高殷的话,还因为他不安分的手乱窜,动到了郁蓝憋不住的地方。
“所以你现在醒酒了么?”
黑暗中,高殷和郁蓝相互对视,她应该不生气了,但高殷不确定,于是发起了试探性的攻击。
呼吸变得紧凑,舌头没有受伤,她只是狠狠盯着自己,但没有了刚才的怒意,高殷放心了。
“哈哈哈、唔——啵~!啊啊……”
口水从郁蓝嘴角流出,她眼神迷离,发出沉吟,只听见眼前的男人不断对自己道歉,却又不断冒犯,语气和动作都是同样真诚,真诚地渴求着自己的身体与权力。
“陪朕走下去吧,皇后,朕的帝王之路才刚刚开始,这个国家的很多秘密,还没给你看呢!”
高殷将她搂得更紧了,想用自己的体温融化掉她的自卑:“你的很多秘密,我也还没看到,我想看,让我看。”
“呃、嗯……”
酒劲上涌,郁蓝只觉得大脑要被融化掉了,刚刚那些怒气在自己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全部转移到了对方身上去。
她不断回想着高殷刚刚那一巴掌,上面充满了货真价实的愤怒和失望,现在在他身上加倍的膨胀,让郁蓝回忆起那段战战兢兢生活的时光。
愤怒而咆哮的父亲,担忧的母亲,随时会死在荒野或刀剑下的自己,构成了苦难的童年记忆。
像是认命一般,她发出叹息声。
翌日,等郁蓝清醒过来后,她正舒服的躺在床榻上,周围一切如旧,似乎昨晚的一切都是梦影。
“你醒了?”
高殷的声音勾走了她的魂魄,转头看去,他手臂上还系着丝帛。
“你没去处理政务?”
“都交给赵郡王了,他能处理得好,我打算离开晋阳期间,就请他坐镇在此处。”
高殷笑起来确实好看:“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郁蓝隐约泛起期待:“什么?”
“陪我的妻子、战友,以及最爱的女人。”
高殷牵起她的手,嗅了嗅,露出暧昧的笑容:“今日我寸步不离此地,只陪着你。”
第367章 讨陈
“至尊,您也该、该回去了。”
段华秀气喘吁吁地劝说,今日的高殷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激情更胜往昔,她差一点就要出声讨饶。
“姨姊是厌倦我了?”
高殷揽着她的腰,轻嗅发梢,段华秀摇摇头:“哪里会有这种事?只是怕皇后不开心呢。”
“不会,我哄好了,应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生气的。而且我们的事情,她也知道了。”
高殷极力伸展身体,脚趾扣在对方的脚背上。
和段华秀比较身高,这是他近段时间的爱好,如果能高过段华秀,就会有一种能够保护对方的感觉。
段华秀并不意外,只是欲言又止。
“母后那边……等局势稳定下来,我再和她说。”
高殷知道她的心事,揉搓她的面庞,应该再有两年,就能高过段华秀了:“现在重要的是姨姊,我可不想浪费一点时间,您说是吗?”
“之前怎么看不出来,你、嗯……”
从段华秀那儿出来,高殷神清气爽。
年轻的新君上朝时步履生风、充满朝气,英昂的氛围游荡在朝堂间,使肃立的百官眼前一亮,略微驱散了天保的暮气。
殿前领班的高睿为新君气度所折服,面容却波澜未起,待侍从官唱令,便汇报起近日的庶务,宣读尚书的奏文,由高殷亲自做出决断。
其实这些事情高睿处理得很好,而且他是高洋指定的新君辅佐,又与晋阳军方有所联系,考虑到还是宗王,给予辅政大臣的职责过于大了,很容易生出萧鸾故事,因此才没下遗诏令他辅政——包括高演同样如此。
目前高睿是高殷在宗室内可以信赖的第一重臣,有些接近于曹魏的曹真。
他本人的性格也忠贞朴实,到现在仍旧是忠心辅佐于高殷,妥帖地完成交付的事务,又没有表现出膨胀的权力欲,实在是国家的栋梁。
晋阳交给他坐镇,高殷也算放心。
“荆州的梁国有了新情况。”
如今西梁已经被打崩,虽然周国在襄阳的边地重新设置了郡县安置萧詧残党,但萧詧之流已经不能代表旧梁了,这个称呼,只针对于齐国控制的天启萧庄政权:“陈氏主薨,梁王听闻这个消息,便与其大将军谋划出兵讨伐陈氏,希望我国能给予协力,为其应援。”
高殷看了王琳的奏书,言辞恳切,倒是没有被消灭西梁给冲昏头脑,反过来说,这也是他的大野心所在。
齐国除了物资,还给予了萧庄这个梁帝的名分,但本质上是王琳在统治着湘郢之地,萧庄是他好用的棋子。
如今梁室算是一统,萧庄的重要性就更加提升了,在打爆整个扬州、取代陈氏之前,王琳是不会放弃这个吉祥物的。
现在大家各取所需,结成同盟,齐国强盛、萧梁弱小,因此齐国被奉为宗主国,但天启政权的独立性很强。
如果王琳消灭了陈国,渡过了前期的危险,那么势必就要和齐国翻脸;亦或者周国足够拉拢,讨好他,也可能会让他变得反复。
不过总得来说,大家现在仍是盟友,当然是越团结越好,总不能做出孙权吕蒙那种背信弃义撕毁盟约的蠢事。
王琳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书信内极为客气,请求的物资并不多,只是希望齐国能派出军队协助,同时允许自己进入齐国之地,他没有明说自己要驻扎在哪个地方,但多半是齐国所有的淮南。
宣德殿上的臣子面面相觑,理论上是不应该给予的,毕竟梁军是外臣,但更高的理论上,齐国也是他们的宗主国,那么诸侯的军队通行齐国领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淮南之地也不是齐人心中的自家领土,未来陈国北伐,齐国诸将不救援,坐视寿阳被攻陷,韩凤还说“他家物,从他去”,对于丢弃淮南没什么心理包袱——那时淮南已经在齐国手下经营有十年之久了,仍是不太上心,甚至于赋税都不怎么收。
诸臣各有私心,此前齐军在建康已经战败过,如果再来一仗,那新君的威望将受到打击,会比当年天保之时还要重;而且虽然淮南不重要,但允许王琳军队通行,还是会折损威严的。
一时间有支持者,有反对者,支持的未必忠心,反对的或许谋国,群臣纷扰,也让高殷看见了齐国复杂的政治生态。
对于这种生态,要做的就是用威望给予压制和打击,首先就要做出正确的决策培养威望。
看在王琳态度恭顺的面子上,高殷也不介意对他多行赏赐、称赞有加,并在不冒犯他权威的情况下,给予他一些军事建议。
“先通知他先帝已崩,是为太祖,让他服丧三日。”
高殷靠着椅背,手指轻点太阳穴:“随后说……配合他打击陈国也是可以,但不可与敌军久持。他刚刚拿下江陵,正应该巩固疆土,如今趁着陈氏新丧之时夺取一些领土、展示军威就足够了。”
“若打着一战灭陈的心思,反倒让陈国诸人为了生存举力顽抗,恐怕到时候,两军会相持不下。若周国再因稷山之败,打算在荆州找回场子,那他可就进退不得了。”
这番分析不无道理,斛律光等北将心下觉得大差不差,但他们不参与淮南军事的讨论,其他臣子纷纷出言附和:
“至尊明鉴。”
“圣言凿凿,臣等膺服。”
高睿记下前言,随后发问:“若差遣将领,不知尊意何人?”
“朕看赵州刺史慕容俨就可以,任命他为主将,升为扬州道行台、使持节,率领二万淮南军前去接应王琳。”
高殷的话引起臣下一片议论,主要是慕容俨这家伙既抽象又倒霉。
慕容俨如今五十一岁,标准的老将,此前就有着能攻善守的战绩,确实有着才干,忠勇也过人。当初镇守郢城,能够根据情势阻碍梁军,后来梁军设置荻洪切断通信,把郢变成孤城,城内人心惶惶,慕容俨就率领众人去神祠祈祷,接着夜里就刮起大风吹掉了荻洪。
之后梁军又设置铁索,这次更夸张,连着吹掉了三次,郢城守军大喜,觉得有神相助,后来梁军又增添了五万大军,慕容俨率领守军硬是鏖战到天明,把梁军击退,甚至出城追斩了梁将,梁军以千金求赎首级,慕容俨也不卖。
后面梁军卷土重来,郢城粮食缺少,粮运阻绝,慕容俨就煮槐楮、桑叶乃至水萍、葛艾,以及靴子皮带充饥,要是城里死人,那更是加餐了,留着骨头是俨子最大的温柔,张巡都要叫他祖师爷。
这种情况下慕容俨的军队仍旧号令严明,功必赏过必罚,士兵们也愿意和他共苦,从天保六年正月守到六月份,半年时间,愣是没有一个人投降或献城,一直打到梁国主动和齐国求和,郢城也没有被攻下。
这一仗打完,慕容俨身形改变,高洋都认不出来了,说“古代的忠烈之士没有超过你的”,慕容俨的回答则是“臣恃陛下威灵,得申愚节,不屈竖子,重奉圣颜。今虽夕死,没而无恨”,让高洋称赞不已。
论战绩和忠心,都是深受考验的老干部,有这样的人出征,高殷倒是放心了许多,历史上也的确是派他去打这一仗,还负责监督王琳的军队,虽然最后是战败了,但那是后面王琳贪了,想一战打败陈军入主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