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策顺应官需民情,实乃明断!”
“至尊圣虑深远,臣等拜服!”
气氛正好,高殷露出笑容,这笑像滴入沸油的冷水,让殿中响起更热烈的称颂。
其实官方放贷,对高殷为首的大齐朝廷来说不是坏事,虽然说对百姓的盘剥变多了,但即便不设置官贷,对他们的剥削也少不了一点。
别的不说,光是高殷要整合资源,收买众望换取地位稳固,以及之后厉兵秣马攻打周国,就肯定少不得这些剥削,真的就只能让百姓再忍一忍,等他灭了周国,齐国的日子就好起来了。
此刻他做的和秦始皇、汉武帝这些暴君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他没拿资源来享乐,而是真的准备做些实事,承担帝王的责任。
这还讨好了齐国的基本盘,齐国真正的基本盘不是百姓,而是协助高氏统治的官僚和将领们。
在这些对百姓的剥削之上的,就是对富豪阶层的剥削,也就是“托本求利,以绳富家”。
底层老百姓,再怎么捞钱也是捞不到大货的,借了贷款的官员又有着利息指标,那么他们就不会吝于使用权力,逼迫那些富家交钱,这其实也是达到了控制和削弱富家豪强的目的——反正投靠了高殷、已经在天策府内担任职务的广平李氏、渤海高氏等豪强是不会受到牵连的,而这批富人被压榨的,本质就是他们在庄园中藏匿的人口应该缴纳的额外赋税。
若是这些富家出现不满……那就不满吧,大齐的刀兵又不是不利索。
温顺的,给些贸易和政策上的方便也就罢了,不温顺的,空出来的地盘也好养人。
汉武帝曾经下令,让三百万钱的富豪们全部迁徙到京城长安的茂陵,同时朝廷出面收购他们留下的良田,再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无地农民,这样在实际上就等同于社会财富再分配了。
这种举措有益于国家集权,缓和社会矛盾,高洋就想这么干来着,可惜天保八年,要迁徙冀州定州瀛州的无地农民就失败了,或者说是成效很差。
只能说是这些豪强的力量也是根深蒂固、错综复杂,高洋在世就难以推行,将来要是高殷准备实行土断,那还不得激起民变啊?
所以现在弄这个“公廨本钱”,一是拉拢勋贵和官员,让他们从自己的政策中得到实惠,继而稳固自己的地位;
二来,则是利用他们去逼迫这些豪强大富。
这片土地,向来是有钱的惧怕有权的,有权的惧怕有兵的,晋阳的好汉有兵又有权,让好汉去刁难好汉,高殷就不用沾染太多腥臊,还能从他们身上搞出钱来。
再配合铸造新钱的政策,以及东西厂、不良人的配合,务必要狠狠杀几只鸡,一边取卵一边儆猴,顺便将不是很充实的国库给补充回来。
同时还有出身潜邸的天策府,里面也有很多豪族不受影响,一个安安稳稳的榜样竖立在此,不愁这些豪族不为所动,将来也好收服。
听了一会儿群臣的彩虹屁,高殷继续说着:“那些领民酋长,同样为我齐出力甚多,这桩好事,也少不得他们的。”
趁这个机会,高殷也同时开始了在晋阳内部培植亲信的工作。
北魏从建国开始,就一直没有放弃征讨北方的各族部落,不仅减小边境隐患,还能充实人口;而在这个刷兵练级的过程中,也自然会聚集一大批类似六镇边军一样的各部落酋长。
他们虽然说是酋长,实际是当地的大贵族、大官僚、大畜牧主和部落酋长,四位一体的统治阶级,不仅有爵位,而且可以世袭,说得简单些,他们就是游牧部落的“世家豪强”。
尔朱荣、斛律金就是世袭的领民酋长出身,甚至高欢在争霸时,也曾给自己搞来一个领民酋长的职务。
这批人是魏末依附于高氏,并立下战功的北部雄豪,为了安顿他们,齐国还特意设了“不领民酋长”这种新官位对他们赏功酬谢,也属于高氏集团在发展过程中冗出来的制度之一。
对高殷来说,这批人不能动,毕竟晋阳勋贵就是从里面爬出来的胜利者,底下还有大批嗷嗷待扶持的领民酋长;不仅不能动,还要从中扶植起新力量,作为自己忠实的党羽对抗老晋阳帮,而他已经选好了几个,其中一个就是狄湛。
狄湛的家族就是冯翊羌族的一支豪强大族,他本人的经历很有趣,当初跟着元修入关,后面逃回关东被高欢赏识,拜为东雍州刺史。
他的子孙后代更是有名:武周朝的宰相,狄仁杰。
对高殷来说,收集这么一个名相的后代自然是应有之义,而且他和高殷也不算没有渊源:狄湛曾经做过白马镇的领民都督,如今白马是高殷的新军镇。
此刻狄湛在晋阳帮中名号不显,恰好能被扶立起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晋阳也该有些新气象了。
高殷轻咳一声,唇角含笑,缓缓开口:
“诸位爱卿皆是功勋卓著之臣,先帝在时,常与朕提起你们的忠勇,朕一直铭记于心。今日设宴,一来是慰劳诸卿,二来也是要论功行赏,以彰朝廷对功臣的褒奖之意。”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
“狄湛弃暗投明,又战功赫赫,今授镇东将军、除幽州刺史;厍狄回洛从征山胡,屡立奇功,今封顺阳王、除泾州刺史,斛律羌举虽已故去,然其生前收夏州、使邦国、宣威德,功勋卓著,其子孝卿又勤勉于国,今追封义宁公,孝卿袭爵,以慰忠魂。此外还有……”
新一批晋阳臣子的新官位此刻被宣布,可以说一下获得了重用。被点到名字的在场臣子出列,侍从官赐下酒爵,高殷亲自走下堂去,与他们碰杯痛饮。
“望卿等继续为国尽忠,不负朕望!”
这些臣子自己也未曾预料到有天降的礼包,连连谢恩,心里反应不一。
新君突如其来的拉拢,对他们来说喜忧参半,如果其能坐稳皇位,那自然是最好,可若是将来有变,或许又成为被清算的理由,各自惴惴不安地饮下这杯酒。
不论如何说,如此一来,晋阳目前的格局就被打破,新一批勋贵趁势上位,但还不至于说威胁到段氏、斛律氏的地位,反倒从整体来说,是对晋阳勋贵的认可和扶持。
整个晋阳的势力都上升了,但是不是一心、团不团结,就很难说了,至少对于娄昭君这个代言人,需要的力度是肯定下降了——因为现在新君同样在考虑他们的利益,并且条件更优渥、更有名分和大义。
对高殷来说,封赏就能安抚人心,人心安定就是稳定,稳定对他这个最高权力执掌者就有利。
他坐回帝位,笑着看向其他人:“卿等似乎有所不满,是朕未封赏而有怨言乎?”
“岂敢!”
臣子们异口同声,纷纷称颂高殷仁厚,高殷大笑,令侍从官再为众臣上酒。
“众卿勿忧,为国用命、为朕尽心之人,朕必有封赏,使汝世代公侯!”
郁蓝看着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的夫君,双目挪不开了,在她的眼中,高殷正灼灼生辉,光彩夺目。
一家之主该是这个样子,更何况是一国之君?
此刻高殷所展现的姿态……正逐渐接近她理想中的夫君!
第364章 黄花
“拿上来。”
高殷再度发令,齐绍将一份奏章呈上,高殷三指托举于手:“此乃杨相所上的奏文,诸卿可知里面说了什么?”
诸臣面面相觑,由斛律金发话:“臣等未知,请至尊示下。”
高殷笑了笑,让斛律孝卿拿给段韶,段韶将其打开,略一浏览,即刻大怒:“杨相如此,不惧人怨乎!”
得到高殷的允许后,他将奏文里的内容念给其他勋臣,同样让他们暴跳如雷。
“他怎么敢这样做!”
“杨愔欲害我等,献媚于主上!”
“都给我闭嘴!!!”
斛律金站起身,用威望压制诸贵,随后转身面向高殷,跪下行礼:“请至尊示下!”
众人才回过味来,刚刚太气愤了,一时忘了是至尊给他们看的,而还没有正式宣布,就说明有转圜的余地。
等所有勋臣都跪下行礼后,高殷才起身,缓缓踱步。
“杨相这么做,心意我也知道:无非是要治一治爵赏多滥的乱象嘛。”
高殷在臣群中游走,衣襟大袖随着高殷的举动,不时抚在臣子的身上,害怕自己扯断至尊的衣服,臣子们不得不转身面向高殷,让衣袖顺向游走。
“可这样,实在是太伤人心了。即便一时有滥赏,也是因为各地豪杰纷涌来投,朝廷褒奖忠心都来不及,何况我们还没收复西土,未全旧魏版图?这些都是你们拿命为朝廷换来的功勋,朝廷封赏的爵位,天下未定,就这样对待功臣,着实让人寒心。”
听闻至尊的叹息,臣子们忍不住愤慨,对杨愔更加痛恨,纷纷请求严惩杨愔。
高殷略微迟疑:“他毕竟是辅政大臣……”
“不然!先帝之时,杨遵彦就多被苛责,其负责吏部铨选,取士多以言貌,因而致谤言,可见其志大才疏!”
高殷似是被劝服了,微微点头:“嗯,我也曾听过人们说什么‘主昏于上,政清于下’之类的话——可笑,太祖志识沉敏,以法驭下,公道为先,怎么会散播出这种话!”
“必是杨愔所选之人为其造势!”
高殷走回主位,脸色与众臣一样愤恨,只是多了一缕庄重:“往事不提,光是为了众卿,朕就要好好差问他。此举动摇国本,亏他想得出来!”
“尔等放心,必不使诸君抛头颅洒热血,在战场上搏杀换来的功爵官位,被其一纸抹煞!”
“至尊圣明!”
众臣同时行礼,希望高殷为他们做主同时,心中不知不觉对高殷有了认可。
高殷微微点头,这个场面,真让他有一些做了真皇帝的意思了。
但这还不够,高殷谨慎斟酌着用词,轻声说:“历朝兴治,都与德行有关,但天下仍有不服王化的狡诈凶徒,为此就需要用兵去讨平他们。”
“汉晋天下一统,尚且需要防备各处的宵小、盗贼,如今西贼还未平定,南边有陈国抗拒天兵,就更需要筹备武事了——这也是今日朕在殿上检阅武事的原因。”
“高祖之时,发动了数次大战,打算一举消灭关中的逆贼。虽屡屡获胜,但终究未能克尽全功,是高祖智略不足吗?是将士不用命吗?朕觉得都不是,是西贼已经成了气候,而王师虽然规模宏大、装备精良,但制度和执行上却没能尽善尽美,才让西贼苟延残喘至今。”
高殷最后一句话图穷匕见,兵权的事情比刚刚杨愔罢爵的事情更紧要,臣子们凝神静气,仔细听着高殷每一个字。
“虽说兵无常形,然法度不可废。若法度不立,则进退失据,号令难行!”
“自京畿府并入大都督府,再改制为天策府以来,二十万大军统归一处,旧制已不堪用。而晋阳的驻军呢?非但要固守边防,更要随时准备挥师西进。”
说到此处,他目光扫过殿中诸将,语气转沉:
“但自从天保鼎立以来,我国休养生息数年,出征也仅是征讨北疆,对西土用兵甚少。去岁稷山之役,虽有小胜,却难撼大局。”
“如今将士懈怠多年,仅凭现有的军制,只怕难以承担讨敌的重任,重现高祖时的调度,因此朕打算重组军务,厘正赏罚,与《齐律》一样建立严明的军法制度。如此,方能铸就一支真正的王者之师!”
“然则,朕也不会就这样夺了你们的兵权。晋阳有多重要,齐人都知道,朕还希望靠你们踏平关中呢!所以不用担心这些事情,目前朕已经有了构想,还需要细细思量周全,等朕想好了,再跟你们议一议,也让你们知道,朕必不会亏待汝等!”
高殷做了让步,勋贵们也就要给新君一些面子,纷纷应是。
况且八旗的待遇和制度也都传出去了,稍有些水平的将领,都知道八旗的制度整体来说确实非常不错,方便国家掌兵,丝毫不逊色于周国的府兵制,乃至隐隐过之;而待遇也让其他部队的士兵羡慕不已,只要能把这个改过来,其他怎么改都不是问题了。
礼宴落下帷幕,新君的表现在晋阳的勋贵眼中勉强还算满意,既不说特别好,也没有差到哪去,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不被说成“汉小子”或“不似人君”就算是胜利。
而且高洋还给高殷留了一大笔仇债,多的是人对他以及他的孩子有着怨恨,如今高殷还需要多加安抚他们受伤的心灵。
无论如何,只要保持住现在的稳定就是好事,时间能慢慢沉淀下自己的威严,让所有人都认可自己是天子。
高殷入殿,换了一身衣服,随后乘坐车驾出宫,宫门处,一辆小车在此等候多时。
“让宋卿久等了。”
宋钦道拱手行礼:“微臣等候天子,已是荣幸。”
高殷伸手,将宋钦道拉上车,宋钦道受宠若惊,在车内不敢盘腿,而是跪坐。
高殷看这将近四十的中年人坐得难受,将蒲团递了过去,宋钦道还想躲,被高殷强行摁住,让他待得舒服点。
宋钦道面色不变,及至驿馆,下车后向高殷拜谢:“谢至尊赠座。”
“没什么,对待贤者当尽礼。”
高殷命人拿过礼物,牵起宋钦道的手:“你来往辛苦,这些是赐予你的,不要推阻。”
宋钦道推却不过,只能接受,高殷和他一同来到房屋门口,笑着说:“送佛送到西,既然来了,也看一下再走。”
宋钦道顿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天保帝。
禁卫们先打开门,里边传来女人的声音:“宋郎主回来了?”
屋外照射进火把,看清凶神恶煞的禁卫们,屋内的人们立刻下跪,高殷命人点起火烛,只见是一名年轻女子和一个小女孩。
不看不知道,宋钦道还喜欢这种调调。
“宋卿呀,宋卿……”
高殷啧啧称奇,也不知道在惊讶什么,宋钦道连忙解释:“不怕至尊笑话,这是我、我新买的婢女……”
“这是穆子伦的侍女吧?”
宋钦道吓了一跳,连忙回话:“正是,臣与她互生爱慕之心,于是便私下密会,旁边就是我们的孩子。”
他一点都不敢隐瞒,全部抖出来了。
高殷点点头,他知道宋钦道偷偷生了一个私生女,自己身边用的人,早就用不良人大致查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