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想不明白,他并不聪明的大脑此时只觉得异常愤怒。
他是王府的主人,侍女仆从自然会看着他的举动,随时听令侍奉,这是他们的职责。
可今夜,这份责任心变成了祸招引,高湛只觉得是这些人窥探了他的秘密,泄露出去,咬牙切齿地怒视这些人,冲上去殴打、砸墙,甚至杀害。
“长广王饶命!”
“不要啊殿下!”
高湛杀得兴起,举起了宝剑,在府中一顿劈砍,好一会儿才恢复神智,走到刚刚密谋的厢房处,那里的灯光已经熄灭。
夜风吹动暗淡的挂饰,血色飞溅、腥味蔓延,像是为长广王府的将来预演。
高元海等人听着屋外的响动,各自怕得要死,连忙吹灭火烛,在黑暗中屏息凝神,若是没有月光,几乎不能视物。
恐惧在心中生根发芽,随着屋外拖剑声的接近,已是要开花结果。他们想惊恐地大叫,最后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绝望地看着厢门被打开。
满身是血的高湛走了进来。
“刚刚处理一些小事,现在重新商议。”
高湛点起烛火,火光渲染得他身上的血色更加耀眼夺目,恍若红袍,令高元海等人不敢直视。
“您、刚刚是杀死了府中的下人吗?”
“怎么了?”
他的声音异常冷静,衬托得高元海像是条虫子:“杀了这么多人,至尊必会怪罪……”
“无所谓了。”
高湛下定了决心,他忽然感到无限轻松,那些恐惧和忧虑全都消散,即便在狭小的房屋内,也觉得天地都开阔了。
天上星辰闪耀,月光漫洒,仿佛天地空失,等待着一位新主。
“要赌就大一些,我们没时间了。”
高湛的沉着安抚了诸人,他们连连点头,听着高湛继续说:“正如士开所言,高洋撑不了多久,我等只需赶在他之前抵达晋阳,我振臂一呼,就能得到万众拥护。”
许久没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诸人都有些陌生,此刻才反应过来,高湛居然直呼至尊的名讳!
毕竟也是献武的儿子。
所有人都冒出了这个念头,像是小小的希望,点起他们心中的火苗:“现在就做好准备,孝瑜,你是文襄之子,在晋阳那边有些影响力,去探探他们的口风。”
“元海,你就去皇宫里,打探高洋现在的情况,同时与母后联系,就说我要举事!”
翌日,九月初八,高元海入宫,高湛和高演约好了出城打猎,高孝瑜也将自己的几个弟弟都请到了府中。
“明明是亲兄弟,咱们却许久未见得了。”
高澄六子,从大到小分别是河南王孝瑜,广宁王孝珩,河间王孝琬,乐城公孝瓘,安德王延宗,渔阳王绍信,其中孝琬是高澄正妃元仲华嫡子,若是高澄建齐,那孝琬才是大齐太子。
人人都到齐了,高孝瑜笑得和睦,表现出大哥的风范,不过没有几人买他的账。
对孝琬来说他这个大哥什么都不是,孝珩孝瓘延宗都已经靠向太子,其中孝瓘是比太子自己还要忠诚于太子的死忠,也只有绍信长住在大哥孝瑜府上,把他当做半个爹来看。
原本还算和睦的兄弟关系,却因为各自阵营立场的不同,割裂得清晰。
不过毕竟真的许久未见了,三人忙于大都督府的事务,其他两人也各自有公职,如今见面,甚为感慨。
尤其是高澄死时,三弟才孝琬八岁,刚刚记事的年纪,对父亲的印象不深刻,听着两位兄长诉说父亲的风度,不由得哀从心起,互相牵手、叹息,六兄弟的情感渐渐凝结到一处。
除了高延宗,其他人都继承了高澄的颜值,尤其以高长恭为最,众兄弟知道高长恭不喜欢别人夸赞他的美貌,于是聊起他近一年的功勋,尤其是出使突厥,突袭周使,迎回可汗之女,这是可以名留青史的大事,也让高长恭非常自豪。
“太子宽厚仁智,实是我齐令主,能在其麾下做事,是我的荣幸。”
孝瑜请他来,可不是想听他说这些的,仍挂着笑,话锋一转:“既如此,何不为汝加官进爵?”
孝琬听出弦外之音,但不言语,只是饮酒。
“太子也是问过我了,要表奏封我为王,还让我选,是让至尊来封,还是等将来。”
高长恭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种事情就推迟封王,但他实在是想让高殷亲封:“我说一切遵照太子的意思,就推迟到现在。何况我如今在大都督府做旗主,统领数万兵马,又管理府中骑兵事务,也算位高权重,要是再加官,我也不知道要加什么了。”
“那是四兄非大丈夫,若是我,就找太子封我做冲天王!”
“天下哪有郡县叫冲天!”
众兄弟哈哈大笑,这个职责就和并州尚书省的唐邕类似,也是主管骑兵省,光是这个官职,就可以说高长恭才是高殷最信赖的人。
高孝瑜暗暗可惜,想试探四弟的口风,却发现他早就变成了太子的形状,如果他愿意反,那事情即刻可成。
“将来齐国也缺不了我们的位子,在这谈论什么?不说那些废话,今日是我们兄弟聚宴,就该说些家里话!”
高孝琬举起酒杯:“敬文襄父皇!”
这是对亡父的祭奠,众兄弟不得不肃容静穆,一同端起酒杯。
第324章 起势
高元海是个很逗的人。
他之前的官职是散骑常侍,属于清望要官,但他不太满足,就想学魏晋世人养望,说去深山老林钻研佛经,给国家攒功德。
高洋可太懂他的小心思了,立刻同意了他的请求,结果在山里待了两年,高元海熬不住,又请求回京,望没养成,笑话倒给人看了不少。
高洋应该也是被逗乐了,不仅让他官复原职,还给他做了领军,算是对他喜剧事业的认可。
这两个官职都有随侍皇帝的职能,所以高元海可以进入皇宫拜见至尊,这是他的日常工作。
可今天有些特殊,首先启程的日期是初九,但宫中刚刚通知他们,出发的日子改为初十。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信号,往往是有意外发生。
同时,宫中的门禁变得森严许多,几乎到了人墙而行的地步,而且大力审查身份令牌,即便早就认识他,但今日的禁卫们也将流程执行得很严格。
高元海心惊胆战,忽然对领取进宫打探的任务感到后悔。
“今日发生何事?”
禁卫不答话,让高元海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好歹也是领左府将军,同样有着掌管宫廷警卫的职责,但一直没人和他交代情况,直到进入昭阳殿,见到领军大将军高归彦,他才松了一口气。
高归彦在职级上是领导,年纪大,而且都是宗室,平时关系也还算不错。到这时,高归彦才泄露一些口风:“不要问,当做没看见,听太子的安排就是。”
说了跟没说一样。
高元海抱着满腹疑窦,在殿外值守,过了一段时间,太子出现,却始终没见至尊的身影。
那些最忠诚也最勇悍的禁卫,脸色十分凝重。
高元海心里隐约有了猜测,这时太子向他看过来,吓得高元海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逃跑。
好在太子只是环视了一眼,随后入殿去,跟随他的也只有百保鲜卑。
高元海忍不住朝里窥探,顿时引起百保鲜卑的敌视,他们立刻抽出宝剑,指着高元海等人。
高元海慌忙跪在地上,太子出来了,听周围人的汇报,沉默不语。
烈日灼阳,晒得元海的汗液不断滴落,他不敢擦拭,甚至不敢思考。
“上洛王是齐室宗亲,也是至尊近臣,有所狐疑也属常事。”
高殷轻轻揭过:“今日就不需要汝值守,出宫去吧。”
高元海被请离了皇宫,他也希望快点离开,因为他刚刚瞥见了里面有一口巨大的棺椁。
比西河王的还要奢丽豪华,还要巨大,而宫里能配得上,今日又没有出现的,只有一个人。
至尊已经驾崩了!
这个疯狂的想法,却能把一切疑点都合起来,怪不得近日愈发森严,急着去晋阳,又奇怪的更改时间,是至尊出行之前就死了。
怎么死的,高元海无法确认,这也不重要,当务之急是将这个事情告诉给长广王,他来下决定,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从这层意义而言,高元海很安全,成了,就是高湛的从龙之臣,败了,那也没有暴露。
他佯装不满,乘上车驾,急匆匆地朝自己府中赶去,更衣化妆后再去长广王府,是他最后的理智。
……
野外,高演和高湛在狩猎,不过这更多是以狩猎为名进行的密谋,从一年前他们就在这样干了。
狩猎可以合理的安排人手控制周围环境,提防探子,放心大胆的交流。
为了表示磊落,高演还邀请了高殷和大都督府的将领,真来了那就真打猎,还能骗骗太子。
太子这边也很识趣,派出来的将领是韩凤,这本就是高家自己的人,高湛喜不自胜,拉着他打开话匣子,高演也没有阻止。
“太子对军队的控制力很弱。”
韩凤一出口,就说出了高湛想听的消息:“府内划分八旗,是分权拉拢宗王诸将,但管理不严,军士视纪律如无物,时常派遣士兵在街上巡逻管理,也是为了方便他们捞钱,换取一些忠心。”
“府内鲜卑人太多,受重用的又多是如我一般的勋贵,以及赵氏、李氏等世家子,士兵们矛盾深刻,不甚相服,常有挑战、互殴的事情发生。”
这也与高演打探出来的情况基本吻合,高湛咧嘴笑起来:“没想到他的军队鼓声颇大,却是一群废物!”
“那他们出征,是如何打赢的呢?”
高演问起了关键,韩凤想了想,悄声说:“其实不是打赢,而是谈赢的,攻城是以重金买通敌方内应,并交权于将领,士兵们更服上官,而不服太子;遇上周军主力,是主动与周国晋公一方的人和谈,同样是花重金让他们出卖宇文邕,方才取得小胜。”
高演半信半疑,不觉得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但韩凤是亲临战阵的将领,说的话可信度极高,而且出身也可信赖,最终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样的军队即便有二十万,也是乌合之众,何况他们还不一定忠诚于汉种。”
高湛冷笑:“他有钱,难道我们没有?而且有钱也要有命花,晋阳尚在,什么时候轮到这群邺城兵做主了?”
这时一骑奔腾而来,是高演的参军鲜于世荣,韩凤的母亲就是他的姐妹。
“晋阳来的信件。”
仅是一个地名,重要性便不言而喻,高演当即打开,里面是一连串的联名上疏,请求常山王为了国家起事。
可朱浑元、斛律金、贺拔仁、韩祖念、徐显秀、娄睿、韩裔……一大批晋阳的勋贵的名字赫然映入眼帘,勋贵也感觉到高洋撑不久,集体支持高演政变夺权。
其中韩裔还是韩凤的父亲,让韩凤更加可信。
高演看完,交给高湛,高湛既喜又妒地捧着,看得心中狂喜又愤慨,原来有这么多人支持他们,可是这些人,支持的是自己身边的高演,而不是他。
如果他能提前举事,这些人,会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起势吗?
高湛咬牙,逼迫自己相信必定,他贪婪地看着名单:“应当妥善保存,日后为他们加官。”
“不,即刻烧毁。”
高演立刻否决,这种东西流出去,他们兄弟二人的命都保不住。
但高湛不愿意,他将书信捏在手中:“若无我等签名画押,只怕晋阳失望,疑我等存有二心。”
高湛这么说也有道理,签上名字代表大家同坐一艘船,沉了谁都逃不掉,自己不把名字放上,颇为可疑。
就在高演犹豫的这片刻,高湛继续说:“不如这样,上面推举的是兄长,唯独缺少我和十二弟的名字,我回去将这名单藏好,若事有泄,阿兄极力推却,而我扛下整件事,看在母后的面上,二兄不会对我怎样的。”
高演有些感动:“步落稽……”
每逢大事有静气,说的就是这样吧,在齐国最高权力的角逐前,高湛终于也有所成长。
高湛微笑:“这是应该为阿兄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