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当略微回神,但眼中还是分不清大小王,士兵们只得架着他逃跑。
然而无论他们是耽搁了、还是当机立断马上撤退,甚至全部人都是骑着马的,都没有用。
飞鸦军躲藏之处是附近的树丛中,以极快的速度奔袭而来,有些士兵从浓烟中冲出来,连方向都不清楚,甚至朝着飞鸦军奔去,倒霉地被马撞飞。
齐骑分散开来,多层次、多角度地包抄这股周兵,慌不择路下,周兵逃入城中时,又不小心跌倒在他们为齐人准备的铁蒺藜、陷马坑中,某种意义上,算是被同僚乃至自己亲手杀死。
没有一个周人说要投降——或许有吧——但对齐骑而言,都是无意义的惨嚎。
周兵甚至还不清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身上就中了一箭,无力地摔倒,任月光披在身上;或听得马蹄声愈发接近,刚想开口求饶,眼前白光一闪,身子一轻,凭空高了几丈,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傲视着齐骑。
痛,快……
随后迅速向下跌去,被风吹动的小脑袋换了个视角,反方向地看到城头的同僚们不安分的聚集,发出同样惊恐的大吼。
此刻,身躯才落在地上,神经牵引着手指与嘴角微微抽动,在清冷的月光下,嘴角的扭曲像是一份冷笑。
这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噗通。”
连续响起数道落水声,齐骑像是娱乐一般,将站立不动的周兵对着城墙的方向横劈过去,太子曾经说过这种游戏叫高飞球。
没了首级也无关紧要,留在这里的人全是他们这两队杀的,数着身体就可以计算军功。
“你们看那!”
“怎么还会有齐军?”
城墙上纷纷扰扰,不少周兵惊叫出声。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出城投降反被杀的,一些人猜到是出城拔取王勋首级,反驳了这种说法,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肯定齐军是如何出现的。
要说齐军早就料到有人会出城取首,事前埋伏,就有些玄幻了。
他们也无法解释刚刚的剧烈响声,那真的很像神之怒,而齐国一向将其主尊为转轮王。
很快,埋伏变成了屠戮,城头上听着同僚的惨叫,见齐军在他们的领土上奔驰、逞凶,一边欢呼着:“月光王万胜!”
月光童子将救世的传言已经流动百年,深入北方民众之心,乍一听到这个呼喝,结合眼前的事实,令周兵大为震撼。
他们抬起头,今夜的月光明媚,让齐骑更好抓捕猎物,弓箭射得更准。
忽然,有周兵抱住头,跪在地上:“求佛主保佑,勿死我!”
这样的人带动一些胆小之徒,很快被军官们提起喝骂,压制这股丧气。
但仍是有人朝下观望,心里忍不住想:
宇文家为敌的,真的是月光王吗?
不安和恐惧像一片夜色,笼罩在城头。
玩得差不多了,羽破多郁就停止杀戮,留下五名活口,其他尽数杀死。
王勋的首级被插回原地,重新埋起,出城的上百人,包括王当的首级都被斩下,在篝火外围成一圈,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部下们还是簇拥着王勋。
尸体则被他们花了些力气,绑在马尾后,拖拽到一旁,按照太子的要求,摆成了几个大字。
做完这些,他们甚至有心情借着篝火,烤些肉吃,一边吃一边喝酒跳舞,用鲜卑语嘲笑楼上的守军,随后醉醺醺的上马,离开这片区域。
城中已然混乱,城头守军匆匆下楼汇报,统军向江才得知自己派出的人马尽数被杀,他急切上城头观看。
借着月光,清晰可见上百人的尸首,被摆成了几个字。
不降则死。
“将军,那下面的是什么意思?”
军官颤颤巍巍地发问,向江没心情解释,再次下令:“今夜谁都不准出城了!”
而在三刻钟前,几个人在小山头上望着齐军,一动也不敢动。
“先别走。”
大李等人原本不打算跑远,想着在附近埋了尸首就回来了,可他们匆匆挖坑填上,不远处的王当等人就出现变故,吓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趴在原地,顺便一窥刺激的战场。
接下来的发展可太刺激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残暴的军队,杀人不是目的而是游戏,非常像周军宣传的齐主的风格。
齐主慈悲则低眉顺目,愤恨则残暴怒目,如金刚一般降伏世间诛灭恶人,这是每个东魏人和齐人刻在骨子里的出厂设置。
隐约听到月光王的呼声,又让他们想起了当初追随高王的时光。从东魏那时起,高王就将自己呼为观世音菩萨,而后又听说太原公继位,成为天保帝和转轮王,如今月光王,想也是齐主的新形态与称号吧。
“齐、齐军势大,我们不如……”
有人喃喃说着,没人反驳,好一会才有人说:“你找死啊。我们的家属都在城内,若我们逃了,他们怎么办?”
“可齐主破城,不说家眷,连我们都会……”
降,家眷死。不降,等齐主破城,一家人全部都死。
本就做过东魏兵的几人怕被发现,压抑着音量,小声而激烈的讨论着,甚至进入了实践环节。
最终也卡在了这一步上,如何投奔齐军呢?他们半夜走几里路,先不说安全,可能中途就走散,或者被城中出来的周国追兵杀死。
若是投奔眼前的齐骑,很难不相信他们会顺手一箭,把自己弄死。
所以讨论到最后,这群人也没个结果,悻悻然地放弃了这个打算,悄悄潜回城下,敲着门。
“开门啊……是自己人……!”
没人回应,冷漠到甚至让大李等人觉得,这就是数日后的死城。
过了许久,里面才打开一条小缝,刚才那个值守探出头,说着:“快进来!”
这倒不是他讲义气,而是刚刚放大李出城,属于王当的逼迫,本以为只是顺便的事情,很快就会结束,谁知道会闹得这么大。
若是这几人跑去投齐,或者被齐人杀死在外面,就会暴露他的失职,因此值守才偷偷开门,紧张得无以复加。
如今已是深夜,但睡不着的大有人在,何况城上巡岗的士兵口耳相传,已经将一些消息透露到了营中。
这给大李等人回到营地带来一定的难度,好在他们的确有些关系,能从东魏那会儿活到现在,没有两把刷子也难顶,因此扯了些借口,就被放回去了。
营中里的士兵本在悄悄聊天,感觉有人进帐,立刻装睡,听见几个人屏息静气摸回各自的床铺,知道是大李等人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这几人又抱起被褥,凑到了一块休息,曾有异心的他们变得疑心暗鬼,不论是继续为周国卖命,还是另有打算,抱团都很有必要。
人们沉沉睡去,不知不觉间,将刚刚亲眼所见、或听取到的传闻塞到记忆的深处,在朦胧迷离的幻梦中,自己神色惶恐,无力的奔亡着,身后响着追魂夺魄的马蹄声。
数不清的人头飞在自己身边,带着嘲讽、冷笑,恫吓自己说:“你逃不掉的,跟我们一样吧!”
每个人都吓得魂飞魄散,使出浑身力气逃跑,可马蹄声也陡然加速,越来越近,白刃破空的声音隐在耳前……
“噹噹噹!”
铜锣声将周兵们从噩梦中拯救出来,不少人抓拭身体,发现已经全部被汗浸没。
来不及细想,周兵连忙穿衣,出营准备集合。
昨晚老杨头的哭嚎,还有大李等人出营,张康他们都听见了响动。
今早他们路过老杨头的床铺,上面连草席都没有,而大李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颇有些怨毒。
张康心里有些后悔,这个梁子结成死仇,然而他没工夫细想,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愣着干嘛?走啊!”
不知道何时,一群人围绕在他身边,都是亲近的战友,有人低声对他说:“你昨天说的话真是漂亮!老杨头就是活该……”
“还有那几个……”
大李见到这一幕,心中顿时提防起来。
他问向身边的窦二:“以前咱们还有哪些老兄弟的?”
窦二等人会意,点点头:“我再去问问。”
第189章 亲阵
上午巳时四刻,也就是后世八点,高殷带着三万兵马来龙头城上早课。
比起惶恐不安的周军,大部分齐军都休息得很好,精力充沛,对攻打城池充满自信。
士气的高低会影响战斗力,进而倾斜胜利的天秤。
不过纵使周军士气再低,也终究不是死人,他们再不愿意战斗,军官也会逼迫他们送死的,所以还需要胜利和打击,把他们的侥幸打成粉末,让整个城的人都知道自己必死。
生命通常是最大的利益,只有确认自己必死无疑,才能让城中士兵改换底层逻辑,掀翻周国的军阶威格。
今日齐军到来之时,见到场上还有那群七零八落的周军组件,发出阵阵嘲笑。
羽破多郁已经如实汇报了昨日的情况:“昨日太子驱动天火,劈烧贼兵,我等趁机冲杀,尽没其众。”
将领们都佩服太子的神断以及佛启,有些人因此猜到和太子此前所要的那批炼散原料有关,深切地觉得太子的智慧真是无边。
高殷本人则更加欣赏姚统,他确实有些智谋。
经过昨天晚上的打击,周人已经是不敢出城门了,一个王勋带走了一百多士卒,再出去没准会蹦出来更多的齐骑,那还不如直接组建大军与齐军野战呢!
附近的山头也有些坞壁与山头被周军所占领,高殷派遣一部分士兵去拔除,剩下的依然是在做工程准备,昨夜加班加点,又准备好了六台光武砲,一次让周兵吃个够。
旗号是主帅的指挥艺术与威严的延伸,尤其是以主帅的旗号为主,“斩将夺旗”也是冲阵斗将们的最高荣耀。
决定了近代日本幕府姓德川还是丰臣的大阪夏之阵,会在一千年后打响,丰臣方的主帅是与高殷类似的年轻君主丰臣秀赖,而对手则是被称作“日本司马懿”的德川家康。
夏之阵最后一战打响时,真田幸村恳请丰臣秀赖亲自出战,并在战斗中高举丰臣家的金葫芦马印,希望以此感召那些曾经受过其父丰臣秀吉恩惠的大名,这个计策被短暂采纳了,秀赖的金葫芦马印出了城,的确极大地提升了士气,可中途因为不明原因,又回到了城中,这就导致众将看来,丰臣秀赖亲自出阵后又退缩了,士气大减,因此战场局势变得窘迫。
而丰臣方的大将真田幸村拼死力战,率军直冲德川家康的本阵试图直接斩首,迫使德川家康放弃自己的大将旗印撤退,真田幸村因此抓不到德川家康,在德川家本阵多次打穿战线,七进七出搜捕家康,结果以失败告终,兵败逃入神社,被德川家士兵层层包围,将其斩首,日本的天下也由此归了德川。
虽然没能斩获家康的人头,但因为这份勇猛的战绩,真田幸村斩获了“日本第一兵”、“日本赵云”等多项荣誉称号,与源平时代的源义经、南北朝的楠木正成并称“三大末代悲剧英雄”。
之所以有这么高的评价,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德川家康从征数十年,虽然多有战败,但从三方原以来就从未被夺走马印,也就是帅旗,而最终被真田幸村拔取。
如果真田幸村会玩一些,提前准备好德川家康的相似首级、甚至当场斩一个来冒充,夺取马印后四处宣传家康已经被讨伐,那么德川军一定会被动摇,要么德川家康自己出来证明没被杀害,进而能让真田幸村找到目标;要么就让德川家前线战阵崩溃,挽回胜利的希望。
在信息不通畅的古代战场上,帅旗便是将领的分身、符号、荣耀,有着如此浓厚的战略意义,而高殷本人亲临现场,更是比帅旗还要振奋人心。
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战场前方,高殷大设点将台,本来这是极其危险的,如果周军不顾一切的猛冲出城,哪怕几率再小,仍有着阵斩高殷的可能。
但这就是亲临战阵的意义,与将士们同处前线,即便没有跟他们一起冲杀、登上城头,只要将士们意识到太子正在注视自己,那么就有被赏识提拔的可能,杀起人来更卖力。
昨日幸存的五名俘虏,全部被绑在柱子上,除了还能喘气,已然和死人差不多。
“我们来这里不是踏青春游,闻喜城,我是必要的。”
高殷对将领不太爱说废话,喜欢下达简单明确的指令:“龙头城是重镇,闻喜控扼这片区域,夺下他,我们就能自此反攻河东,西贼当然也清楚这点,所以必然派遣援军。”
“若是他们进城,我们就将难以攻克,因此数日之内,我们就要夺下此城。”
“我的打算是……”高殷伸手,遮天蔽日:“五日!我不管伤亡,只要龙头城!”
“是!”
众将齐声高喝,与士兵们一同屈膝而跪,大军展开涟漪,号令一致的行动给予周遭所有的一切以深沉的威压。
周军看不见高殷的身影,只知道是齐帅在训话,而眼前这支军队绝对是精锐,对于齐主亲征的猜测越发确信。
周国大概是有着能抵御齐主的将领与军队,但不是自己,更不在这闻喜城。
高殷暂时不让独孤永业和斛律羡出阵,而是先点自己的亲信将领,先以高浚等众宗王为首,分配各自的攻打任务,随后是老将薛孤延等人,一一点将,分配任务,最后点出一个人的名字:“韩凤!”
“末将在!”
韩凤起身上前,高殷肃穆道:“当年汝父也在战阵上拼杀,才获得了殊荣。不要说我不给你机会,今日一战,汝即为先锋!”
韩凤心中百感交集,这的确是机会,但也非常危险,虽然有瞬息的恐惧和逃亡的念头,但这么做自己就完蛋了,他深吸一口气,找回武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