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717节

  江南这盘棋,他既然已经落子,就绝不会让那些士绅和官员坏了他的局。

  就算是又再大的暴风雨。

  他也得顶住!

  东暖阁外。

  王体乾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沿着汉白玉栏杆朝司礼监方向走。

  刚转过乾清宫偏殿西侧的回廊,就见前方走来一队人,为首者身着绣金蟒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袍,腰间系着玉带,正是魏朝。

  王体乾忙收住脚,侧身垂首,右手贴在腰侧行了个标准的内监礼:

  “奴婢王体乾,拜见魏掌印。”

  魏朝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王体乾。

  他最不喜人叫他“魏掌印”,满宫的小太监都称他“老祖宗”,王体乾偏要咬着“掌印”二字,明摆着是不愿认他这个“内廷之首”的名分。

  但他也清楚,王体乾手握西厂,兼着司礼监秉笔,是如今宫里除了他和魏忠贤外最有权势的太监,真要撕破脸,于自己无益。

  魏朝喉间发出一声淡淡的哼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敷衍:

  “有礼了。”

  说罢便要抬步继续往前走。

  他刚从文渊阁那边过来,还得去东暖阁伺候皇帝,没功夫跟王体乾虚耗。

  “掌印且慢!”

  王体乾突然上前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却足够让魏朝听见。

  魏朝的脚步顿住,转过身时,脸上的漫不经心已换成了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透着几分阴鸷:

  “王秉笔拦着咱家,是有什么赐教?”

  他特意加重了“王秉笔”三个字,像是在提醒对方,即便手握西厂,也还在他这个掌印之下。

  王体乾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

  回廊尽头的侍卫站在十步开外,宫道两侧的槐树影影绰绰,并无旁人。

  他这才凑近魏朝,几乎是贴在对方耳边,压低声音道:

  “方才掌印走后,魏忠贤趁着御前奏事的功夫,把兵仗局贪腐的册子呈给陛下了。”

  “唰”的一下,魏朝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脸色骤变如纸。

  他左手猛地攥紧了袖袍。

  他掌控大内行厂,早知道魏忠贤盯着兵仗局不放,那里面牵涉着他几个心腹太监,连他认的义子都在兵仗局,若是真查起来,难免会扯到他身上。

  可他没料到,魏忠贤竟会选在他离宫的间隙发难,连一点缓冲的余地都不留!

  “陛下……陛下怎么说?”

  魏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的颤抖,往日里的威严散了大半。

  伴君如伴虎。

  别看他是司礼监掌印,被宫里太监们尊为“老祖宗”,三大太监里稳坐头把交椅,可他的权势全是皇帝给的。

  当年上一任掌印太监王安就是因为牵涉到忠诚二字,被陛下一道旨意贬去南京守陵,没半年就“病逝”了,那下场他想起来就脊背发凉。

  王体乾见他慌了神,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很快掩去,语气依旧恭顺:

  “陛下看了册子,倒没过多怪罪掌印,只说‘兵仗局积弊已久,非一日之过’。”

  这话像一颗定心丸,让魏朝悬着的心猛地落了下去,他甚至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后背已惊出一层薄汗。

  可还没等他缓过劲,就听王体乾话锋一转,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

  “不过……陛下当着魏忠贤的面说,兵仗局的整顿,就全交给魏公公全权负责,旁人不得干涉。”

  “可恶!”

  魏朝猛地低喝一声。

  他哪里不明白,魏忠贤这是明着跟他抢权。

  整顿兵仗局,既能揪出他的人,又能把兵仗局的权柄攥在手里,一箭双雕!

  若是他就这么认了,宫里的太监们该怎么看他?

  一个连对手发难都不敢还手的“老祖宗”,跟个空架子有什么区别?

  他猛地转头看向王体乾,眼神里带着急切与狠厉:

  “王秉笔,你手握西厂,宫里宫外的消息最是灵通,魏忠贤这厮就没半点罪证落在你手里?”

  王体乾垂眸笑了笑,语气慢悠悠的。

  “魏公公行事素来谨慎,贪腐受贿的事,他是断不会沾的。

  不过……

  他那个侄子魏良卿,在肃宁老家可没那么安分。”

  魏朝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在黑暗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追问:

  “魏良卿?他怎么了?快跟咱家细说!”

  王体乾便压低声音,把西厂番役查探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魏良卿借着魏忠贤的名头,在肃宁强占了数千亩民田,还强抢民女,更有甚者,去年冬天竟私设刑堂,打断了不肯交“孝敬钱”的乡绅的腿。

  这些事魏忠贤或许知情,却从没管过,全当没看见。

  “好!好!好!”

  魏朝连拍了三下手掌,眼睛里迸出骇人的杀气,嘴角却勾起一抹狠笑。

  “魏忠贤,你要对我的义子下手,如今咱家就拿你侄子开刀!看咱们谁能笑到最后!”

  王体乾站在一旁,垂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算计。

  他心里却乐开了花。

  搅吧,闹吧,魏朝和魏忠贤斗得越凶越好。

  可千万要火拼啊!

  等这两人两败俱伤,宫里再没人能压得住他,到时候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说不定就真落到他王体乾手里了。

  宫中波云诡谲。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对于袁可立来说,这其中的风波,却比之内廷有过之而无不及。

  九月的秋风终于吹散了连月的阴雨,秦淮河的水位缓缓退去,露出河底淤积的黑泥与被冲垮的堤岸残石。

  可这场迟来的放晴,却没给金陵城带来半分生机。

  沿街的铺面十有七八关着门,门板上还留着水浸的暗痕。

  偶尔开门的粮铺前,排队的百姓从巷口绕到巷尾,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铜钱,眼神里满是焦灼。

  河岸边,几个纤夫正费力地将搁浅在淤泥里的漕船往外拖,船底的杂草与腐木散发出刺鼻的腥气,像是在诉说这场水患的余威。

  袁可立站在江南巡抚衙门的窗前,望着楼下萧条的街景,一声沉重的叹息从喉间溢出。

  这场从六月持续到八月的水患,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江南的元气。

  雨停了,可水患留下的烂摊子,却比洪水本身更难收拾。

  最先暴露的,是金陵城里疯涨的物价。

  他昨日让幕僚查过,北京的米价不过三两银子一石,南京却已飙到八两五钱,还常常有价无市。

  寻常的青菜,往日里一文钱能买一把,如今三文钱只能换几片菜叶。

  就连百姓赖以果腹的糠饼,都涨了两倍价钱。

  幕僚说,漕运堵了近两个月,从扬州、镇江过来的粮船,要么在运河淤塞段搁浅,要么被沿途饥民抢了粮袋,能运到南京的,不足平日的三成。

  府城的官仓里,存粮只够支撑一个月,若再等不到漕粮,怕是要出抢粮的乱子。

  比物价更让他揪心的,是江南的收成。

  苏州、松江、常州这些鱼米之乡,稻田几乎全被洪水淹了。

  他派去查勘的吏员回禀,有的稻田里,稻穗泡得发黑腐烂,一捏就碎。

  有的田埂被冲垮,淤泥盖过了禾苗,连补种的机会都没有。

  据不完全统计,江南各省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耕地绝收,数十万百姓失去了生计。

  不少人背着铺盖逃到南京城外,聚集在破庙、土地祠里,缺衣少食。

  眼下发梢已开始有疫病的苗头,若不及时赈灾,恐怕又是一场灾祸。

  更棘手的,是江南制造局的差事。

  今岁陛下特意嘱咐,让制造局赶制生丝,专供西夷的商队。

  那些西夷愿意用白银换生丝,一笔交易就能为朝廷赚回百万两银子,是朝廷收入的重要来源。

  可水患淹了桑田,湖州、嘉兴的蚕农们,养的蚕要么被洪水淹死,要么因缺桑叶饿死,生丝原料一下子断了供。

  制造局的总管昨日还来哭求,说库里的生丝只够织三千匹绸缎,离宫里面给的任务差了十万八千里。

  而西夷的商队十一月就要到天津,若交不出货,恐怕日后就无法从西夷手中赚取银两了。

  另外,让袁可立无奈的是,江南的布商们还在阳奉阴违。

  袁可立早前下过令,让布商们优先将存丝交给制造局,朝廷按市价加两成收购,可布商们却揣着明白装糊涂。

  有的说存丝早被水浸了,拿不出货。

  有的偷偷把丝卖给国内的绸缎庄,赚更高的差价。

  更有甚者,联合苏州的乡绅给衙门递帖子,说“民商也要活命”,逼他收回成命。

  袁可立派去查抄的兵丁,刚到布商家门口,就被乡绅带着佃户拦在门外,双方剑拔弩张,差点闹出人命。

  袁可立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将案上的文书摞在一起。

  哎~

  难啊!

  水患一来,加上地方上,乡绅、布商相互勾结,阻挠政令,今年的江南税收,恐怕都麻烦了。

  百姓这边,饥寒交迫的流民随时可能酿成乱局。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比去打仗杀敌还难!

  战场上的敌人毕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找到就可以杀。

  然而在江南

  他要对付的是粮荒、是贪腐、是官商勾结,是这江南大地积弊已久的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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