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黑云龙的眼睛,语气里带着几分沉重。
“马世龙手里有西厂、锦衣卫的人,咱们从宣府逃出来的消息,说不定早就传到大同了。
你以为你义父会真心帮咱们?
当初咱们在宣府起兵,派人去大同求援,他可是一兵一卒都没派!
现在咱们成了丧家之犬,他不把咱们绑了送给朝廷邀功,就算念旧情了!”
黑云龙被这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找不到理由。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手。
这双手以前握的是酒杯与剑柄,如今却只能攥着沾着膻味的羊肉,心里一阵憋屈,眼眶竟有些发热。
“难道就一直待在这?”
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甘。
“这鬼地方连口米饭都吃不上,风里全是盐味,再待下去,不用朝廷来抓,咱们自己就得渴死饿死!”
他说的是实话。
察汗淖尔的湖水咸苦不堪,根本不能喝,他们只能靠抢来的羊奶和偶尔找到的泉水解渴。
粮食更是紧缺,除了羊肉,连点杂粮都没有,不少士兵已经开始抱怨,暗地里甚至有人偷偷逃跑。
黑云龙过惯了宣府副总兵的好日子,美人、美酒、精致的点心,哪受过这种“喝风餐露宿”的苦?
这些日子,他夜里躺在漏风的帐篷里,总能梦到宣府总兵府里的日子。
一醒来,只有草原的寒风和满鼻的膻味,心里的落差像刀子一样割着。
王国樑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察汗淖尔。
湖面在夕阳下泛着惨白的光,像一块巨大的冰,远处的草原延伸到天际,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只有几丛枯黄的野草在风里摇晃。
这里确实不能长久待不下去。
毕竟,他手里的银两有用完的那一天。
没了钱,这些羊肉马奶,也就没了。
只是除了这里,他们又能去哪?
“逃去西域?”
“西域……”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满是苦涩。
“咱们这些人,连漠南草原都站不稳,去了西域,不是成了别人刀下的肉?
那里的部落比苏布地狠十倍,咱们没有粮草,没有援兵,连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去了就是死。”
黑云龙垂着头,没再反驳。
他也想过西域,可一想起那些关于风沙与杀戮的传闻,心里就发怵。
他以前在宣府,连草原都很少踏足,更别说那片遥远又陌生的土地了。
夜色渐浓,后悔像潮水一样漫上黑云龙的心头。
他想起杀钦差那天,自己一时冲动,跟着王国樑举起了反旗,现在想来,真是猪油蒙了心。
那时候他在宣府,顿顿有烧鹅、有好酒,还有戏班子里的小红姑娘陪着,哪像现在,连口热米饭都吃不上,夜里只能听着草原的风声发呆。
“要是当初没杀那钦差就好了……”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风,却被旁边的士兵听见了。
那士兵也是一脸落寞,摇了摇头: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咱们早就没回头路了。”
营地四周的羊油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帆布,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手里捧着皮囊,猛灌马奶酒。
酒液又酸又涩,却能暂时麻痹神经,让他们忘了眼前的困境。
有的士兵喝多了,开始哭骂,骂朝廷,骂马世龙,也骂自己当初瞎了眼跟着叛乱。
有的则沉默地坐着,望着远处的盐湖,眼神空洞。
巡逻的士兵脚步沉重,铠甲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格外清晰,却没带来半点安全感。
而在察汗淖尔十里开外的草原上,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马世龙与陈策率领的三千宣府骑兵、三千步卒,举着密密麻麻的火把,像一条火龙,在夜色里蜿蜒前行。
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照亮了士兵们脸上的坚毅,也照亮了他们手中紧握的长矛与火铳。
苏布地勒着战马,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身着蒙古部落的皮甲,甲片上镶嵌着铜钉,腰间挂着一把弯刀,脸上带着几分警惕。
他身后的数千喀喇沁骑兵,虽也举着火把,却没明军那般整齐,不少人眼神里带着不安。
明军的装备太精良了,亮银色的铠甲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战马也比他们的壮实,光是这股气势,就让人不敢小觑。
“王国樑就在白海子北边的营地里,约莫有几百残兵。”
苏布地勒紧缰绳,声音带着几分试探。
“我可以带你们过去,不过……熊经略答应的一万两赏银,你们带来了吗?”
马世龙闻言,轻轻笑了笑。
他拨转马头,与苏布地平视,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眼神锐利如刀:
“你放心,我家经略公一言九鼎,别说一万两,就是十万两,只要能拿到王国樑的人头,也绝不会少你半分。”
苏布地心里却没底。
他早听说过熊廷弼的名声,此人在辽东手段狠辣,对蒙古部落向来是恩威并施,恐怕不会轻易兑现承诺?
可他看着眼前的明军。
三千骑兵列阵整齐,火铳的枪口隐隐对着他们,身后还有陈策率领的步卒车营,若是自己敢说半个“不”字,恐怕这些明军会立刻调转枪头。
他喀喇沁部虽有几千骑兵,却多是牧民出身,哪打得过久经沙场的明军?
“希望马将军说话算话。”
苏布地咬了咬牙,压下心里的不安。
“我这就带你们过去,不过,到了营地外,我的人只负责外围警戒,不参与围剿。
王国樑的人虽少,却都是亡命之徒,我不想让我的人白白送死。”
马世龙点了点头。
“可以。你只需带我们到地方,剩下的事,不用你管。”
他抬手一挥,先是派出两百精锐先登,让他们先解决警卫哨兵。
之后,才率全军出发。
苏布地深吸一口气,拨转马头,朝着察汗淖尔的方向奔去。
察汗淖尔的夜风裹着盐粒,刮过营地外围的矮丛,发出“簌簌”的轻响。
这声音成了最好的掩护。
马世龙派出去的两百名精锐先登,早已伏在盐田的废灶后,他们身着深色劲装,腰间的弯刀裹着麻布,连马蹄都裹了毡子,踩在盐土上悄无声息。
“呼~”
领头的哨长对着身后比了个手势,指向十米外那个靠在盐堆上打盹的警卫。
那警卫怀里抱着长枪,脑袋一点一点的,嘴里还哼着宣府的小调,腰间的酒囊露在外面,显然是偷喝了马奶酒。
两名先登如狸猫般窜出,一人捂住警卫的嘴,另一人弯刀横过,寒光闪过,警卫的脖子上便多了道血痕,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尸体被迅速拖进废灶后,只留下盐土上一小片深色的血迹。
不过半柱香的工夫,营地外围的十几个警卫便全被解决。
有个年轻的警卫察觉不对,刚要摸腰间的火铳,就被一支短弩射穿了喉咙,弩箭没入的瞬间,他眼里还满是茫然。
直到死,他都没看清敌人从哪来。
“走!”
哨长低喝一声,两百名先登分成十队,像十条黑影,钻进营地的帐篷缝隙间。
营地内。
大多数士卒还在醉酒沉睡,有的抱着酒囊打鼾,有的蜷缩在毡子上,嘴角还沾着羊奶的白沫。
一名先登撩开帐篷门帘,见里面躺着三个士兵,弯刀接连划过,三声极轻的“噗嗤”声后,毡子上便浸开三团暗红。
那些兵卒到死都没从酒梦里醒来。
也有惊醒的。
一个满脸通红的士卒被隔壁帐篷的动静吵醒,刚坐起身,就见一道黑影站在帐口。
他刚要喊“有敌”,喉咙就被死死扼住,眼前渐渐发黑。
整个潜入过程快得惊人,直到第三顶帐篷的士卒惨叫出声,营地才彻底炸开。
但为时已晚。
“杀!”
马世龙的声音从营地外传来,带着破风的力道。
三千骑兵举着火把,像潮水般涌入营地,火把的光映得刀枪发亮,喊杀声、兵器碰撞声、醉酒士卒的惨叫声,瞬间盖过了察汗淖尔的风声。
王国樑是被帐篷外的惨叫惊醒的。
他本就没睡沉。
这些日子的逃亡让他成了惊弓之鸟,连睡觉都穿着轻便的皮甲,手就放在枕边的环首刀上。
听到动静的瞬间,他猛地坐起,掀开帐篷门帘,就见火光冲天。
明军的骑兵已经冲进了帐篷区,自己的士卒要么被砍倒,要么跪地投降,乱作一团。
“走!”
王国樑没管帐内还在慌乱穿衣服的黑云龙,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径直冲向主帐外的战马。
那马是他特意留着的良驹,此刻正不安地刨着蹄子,他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朝着营地西侧的盐田冲去。
或许,他能借着盐田的复杂地形脱身。
“想跑?”
马世龙一眼就瞥见了那道突围的身影。
他驱马疾冲,手里的长枪抖出枪花,朝着王国樑的后心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