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鸣的死,对宣府的影响太大了。
一场本可化解的误会,在那支突如其来的暗箭下,彻底变成了无法挽回的局面。
九边,或许会因此大乱。
而他这个宣府副总兵,恐怕也逃不了罪。
《大明律》律条上明晃晃写着,涉案地区官员若未及时缉拿凶手,轻则“失察”革职下狱,重则被指“通谋”,全家都要跟着遭殃。
而且。
就算真能擒住王国樑,他还是洗不清罪责。
钦差死了,这场抚边差事从根上就办砸了,陛下即便不追责,他这辈子的仕途也算是到头了,更别提什么功劳。
“该死!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拼着抗命,也要把钦差拦在府里!”
马世龙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早该知道,宣府这潭水太深,王国樑看似趋利避害,可被逼到绝境时,哪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而且
宣府离京城不过四百里,快马一日便能抵达,若是这里的动乱传到陛下耳中,朝野必然震动。
好在北面的察哈尔部因林丹汗被擒,早已分裂成几股势力,自顾不暇,无力南下。
若是他们此刻趁机来犯,内有叛乱,外有强敌,宣府怕是真要完了。
“大人,火铳的弹药不多了,门外的反贼还在砸门!”
一名京营兵小校匆匆跑来,声音很是焦急,脸上的慌乱之色那是掩盖不住的。
马世龙深吸一口气,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守住镇国府,等戚金、陈策的川兵和南兵过来!只要撑到援军抵达,咱们还有活路!”
此话一出,他身侧的那些兵卒,一个个也有了信心。
而此刻。
镇国府门外。
王国樑拄着一把染血的长刀,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官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家丁的,脸上沾着尘土与血污,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死寂。
“黑云龙……你这个畜生!”
他低声咒骂。
他到现在才明白,黑云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回头。
伪造密信、煽动哗变、最后一箭杀了张鹤鸣,每一步都是陷阱,就是要把他逼上绝路。
可后悔已经晚了。
《大明律刑律人命》里规定:
“凡杀死奉制命出使官员者,不分首从,皆斩”。
而且,谋反之罪,实际的处罚远比律条更严酷。
当年蓟镇有个小吏冲撞了巡边御史,都被按“大不敬”凌迟处死,更何况是杀了抚边钦差?
杀了钦差,是谋逆之罪。
主犯凌迟,父族、母族、妻族十六岁以上男丁全部斩首,女眷和幼童流放为奴……
哎~
王国樑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不想反啊!
他只想保住总兵的位置,保住家里的财产,让妻子儿女安安稳稳过日子。
可现在呢?
张鹤鸣死在他面前,杀钦差的是他的小舅子黑云龙,他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自己的清白。
“总镇,门砸不开,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有家丁跑过来问道,只是他脸上有几许惶恐之色。
杀钦差,形同谋逆,虽然是在给宣府讨公道,但万一陛下派大军前来镇压,那该如何是好?
王国樑看着镇国府的府门,缓缓抬起手,抹掉脸上的血污,眼神从最初的迷茫、恐惧,渐渐变得狠厉。
“还能怎么办?”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钦差死了,咱们已经没有活路了。
不反,是死。
反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举起手中的长刀,刀尖指向镇国府的大门,嘶吼声穿透了门外的混乱:
“弟兄们!
咱们不是反贼,是被朝廷逼得走投无路!
今日要么杀进去,要么死在这里!
冲啊!”
家丁们看着他眼中的狠劲,又想起自己可能面临的刑罚,终于不再犹豫,纷纷举起刀斧,朝着大门发起了更猛烈的冲击。
而在一边。
见到王国樑终于愿意造反的黑云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去了。
他快步上前,脸上挂着难以掩饰的笑意,伸手就想去拍王国樑的肩膀:
“姐夫,早该如此!”
只是,他的手掌还没碰到对方的官袍,王国樑便猛地侧身避开,动作快得带着风。
黑云龙的手僵在半空,这才看清王国樑的模样。
只见其眉头紧皱,嘴角死死抿着,眼底的杀意近乎凝成实质。
“姐夫,宣府这地界,本就是咱们的天下!”
黑云龙也不尴尬,收回手顺势拢了拢衣襟,继续说道:
“陛下派个酸儒钦差来,拿着几本破律条就想捋顺咱们的规矩?可笑!”
他顿了顿,见王国樑脸色没缓和,又凑近些,声音压低了些却依旧带着兴奋。
“不过姐夫,既然要反,就得把场面做足。
先把宣府各卫所的兵都动员起来,西路的柴沟堡、中路的万全右卫,那些参将都是您的老部下,一呼百应!
再赶紧给大同、山西镇送信,只要他们跟着一起反,朝廷就算有辽兵,也顾不过来咱们这摊子!”
“姐夫姐夫!”
王国樑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胸腔剧烈起伏着。
“跟你说过多少遍?
宣府镇中,要称职务!
我是总兵官,你是独石口参将。
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黑云龙头上。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不快,却也不敢真的顶撞。
他知道王国樑此刻的怒火有多盛,若是再刺激,说不定真会被对方一刀劈了。
他悻悻地低下头,双手拢在袖中,声音也收敛了不少:
“是,总镇。”
王国樑看着他这副假意顺从的模样,心里的火气更甚。
若是眼神能杀人,黑云龙早已被他凌迟千百遍。
从伪造密信到煽动哗变,再到最后那一箭杀了张鹤鸣,每一步都把他往死路上推。
可现在木已成舟,箭已射出,他就算再恨,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扫过周围畏畏缩缩的家丁,声音沉了下来。
“为今之计,先集中兵力围堵镇国府。
要么把马世龙的京营兵歼灭,要么赶出府城。”
他顿了顿,眼神掠过远处的街巷,继续说道:
“再派心腹去通知各要地参将、游击,就说‘钦差苛待边军,蓄意构陷,我等被迫自保’,让他们速速带兵来汇合。
大同、山西、延绥、宁夏那些边镇,也得送信过去。
就说宣府已举事,盼他们共举义旗,逼朝廷招抚。”
“另外.”
“咱们可不是造反!咱们是讨公道。”
而实际上,他也没有造反的本钱。
宣府实际能战的兵卒不足五万,他能够控制的,在三万以以下,战马更是不足万匹。
加之人心不齐。
真要跟朝廷的辽兵、京营兵硬碰硬,不过是鸡蛋碰石头。
不过,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推翻大明。
而是要打出“统战价值”。
只要九边多镇响应,朝廷剿灭不了,便只能选择招抚。
这是他唯一的活路。
王国樑继续吩咐道:
“大同那边,让你最信任的护卫去送信,务必亲手交到大同总兵手里。”
王国樑在想办法给自己找统战价值。
镇国府内,马世龙便发现自己守不住镇国府了。
镇国府本就不是为御敌修建的堡垒。
明初是谷王府,正德年间改成镇国府,虽有朱漆大门、青砖高墙,却无箭楼、敌台,墙头连女墙都修得低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