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饷银的事。
万历末年至今,宣府镇拖欠军饷最久时达五个月。
高级将领们拿着‘马价银’‘器械银’的空额,年年侵吞,可士兵们呢?
有的只能挖野菜、啃树皮度日,有的连冬衣都凑不齐,穿着单衣在边墙值守,冻得手都握不住刀。”
“至于虚报战功更是家常便饭。”
“去年秋天,蒙古一部不过是来边境抢了几头牛羊,将领们却上报‘大破蒙古骑兵,斩获百余’,不仅得了朝廷的赏赐,还升了官。
可实际上,士兵们连敌人的面都没见着,那些‘斩获’的首级,都是从死去的流民身上割下来的。”
张鹤鸣的脸色,便更难看了。
如此看来。
宣府镇的败坏,不是“长期损耗”那么简单。
是从上到下的贪腐,是把“守边”当成了谋私的工具。
“中下级军官呢?他们就没半点顾忌?五军都督府不管?”
张鹤鸣问道。
“顾忌?他们行事毫无顾忌,想的都是怎么多捞点好处。至于五军都督府的人,也都加入其中了。”
“‘吃空额’只是基本操作,更狠的是‘科敛月钱’。
每个月发饷前,将领们先扣下‘孝敬钱’‘笔墨钱’‘驿站钱’,说是为了‘公务’,实则都进了自己腰包。
士兵应得的饷银本就不多,这么一扣,到手的不足六成。”
“还有监军太监刘坤。
他去年来宣府后,死死攥着粮草发放权,将领们要领粮草,必须先给他送礼。
送少了,就说‘粮草未到’。
不送,就说‘军备不整,暂缓发放’。
有个参将,因为没送够银子,麾下士兵断粮三日,差点哗变,可刘公公却当着众人的面说‘将官无能,管不住兵,与咱家何干’?
现在将官们都怕他,没人敢违逆。”
“刘坤……”
张鹤鸣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眉头拧成了疙瘩。
司礼监太监监军,本是为了制衡将领,可如今,却成了蛀空边镇的另一颗毒瘤。
太监干政,将领贪腐,士兵困苦,这宣府镇,早已不是能守国门的“锁钥”,而是一个从根子里烂透的泥潭。
永乐年间,宣府镇曾有十五万精锐,战马成群,戍卒们枕戈待旦,让蒙古部落不敢南下。
可到了如今,账面的八万官军、三万战马,不过是粉饰太平的空壳,内里早已被贪腐蛀得千疮百孔。
“烂摊子……真是个烂摊子啊。”
张鹤鸣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疲惫。
陛下把他派到宣府,是盼着他能收拾好这个局面。
只是要收拾这个烂摊子,难度远超他的想象。
好在
他只是来抚边的。
张鹤鸣收拾心绪,继续问道:
“总兵官王国樑,分守参将七人,游击将军三人,坐营中军官二人,守备三十一人,领班备御二人,这些人,都干不干净?”
“宣府都是污水,谁又能独善其身?”
张鹤鸣却不死心。
“便是污水,也该有相对干净些的吧?
总不能个个都敢把军饷当私产、把战马当货物卖。”
马世龙却缓缓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奈:
“部堂有所不知,宣府的将门势力,比蓟镇、辽东深得多。
这里的将领,不是沾亲带故,就是利益捆绑。
王家与李家联姻,李家又靠着刘家的关系谋得职位,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们盘剥士卒,早已成了‘规矩’。
新官上任,先学怎么吃空额。
将领升迁,靠的是虚报战功、孝敬上官。
您说的‘相对干净’,在宣府根本不存在。
若是按蓟镇、辽东的规矩,把贪腐的都斩了,这宣府镇的将领,怕是要空了大半。”
“嘶~”
张鹤鸣倒吸一口凉气。
他虽知宣大积弊深,却没料到已到了这般地步。
蓟镇去年整顿,虽也杀了不少人,可至少还有些将领愿悔改。
辽东更不必说,熊廷弼铁腕之下,将士们都拧成了一股绳。
可宣府呢?
竟是连个“相对干净”的将领都找不出来。
他靠在椅背上,心中泛起一阵无力。
陛下让他来“抚边”,不是来“剿将”。
若是把宣府将领都杀了,军心动荡,蒙古部落趁机来犯,那他便是罪人。
可若是放任不管,贪腐依旧,军饷拖欠,士兵们迟早会哗变,到时候还是守不住宣府。
就在这时,马世龙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
“不过,也不是全无转机。
建奴被灭、辽东大捷的消息传到宣府后,有些将领怕是怕了。
他们知道陛下能平定辽东,自然也有本事收拾宣府。
分守参将里,东路杯来永宁参将周通、上西路万全右卫参将吴谦、南路顺圣蔚广参将赵承业,这三人已经主动递了文书,自呈罪状,说愿意补齐贪腐的饷银,戴罪立功。”
“哦?”
张鹤鸣猛地坐直身子,眼底瞬间亮了起来。
这可是他来宣府一个多月,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他们自呈了哪些罪状?补齐饷银的话,能凑多少?”
“周通认了吃空额三百人,愿补银六千两。
吴谦贪了马价银三千两,说十日之内能凑齐。
赵承业科敛士兵月钱,也愿退赔两千两。”
马世龙说着,从怀中掏出三份文书,递到张鹤鸣面前。
“这是他们的自呈状,都按了手印。”
张鹤鸣接过文书,飞快地翻看着。
虽只是三个参将,虽补的银钱不算多,可这是一个信号。
宣府的将领,终于有人怕了,有人愿意悔改了!
他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稍稍放下,脸上露出了来宣府后的第一个笑容:
“好!好!陛下说过,只要愿意改过自新,便可以给机会。
他们既愿自呈罪状、补齐赃款,那就既往不咎,让他们继续留任,戴罪立功。
正好,让他们去整顿各自卫所的军纪,也给其他将领做个样子。”
辽东平定,辽军即将南下。
加之宣府不再是铁板一块,他心中终于是有底气了。
先安定九边.
至于之后到底要怎么处理,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他将自己的事情做好便是了。
剩下的。
便相信后人的智慧了。
思及此,张鹤鸣当即说道:
“马副总兵,你即刻派人去总兵府,问王国樑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像周通他们一样,自呈罪状、戴罪立功,还是要等熊廷弼率大军过来,再跟他算总账?
告诉他,辽东能擒皇太极,宣府也能拿他这个总兵!”
“是!”
马世龙当即派人前去问话。
另外一边。
宣镇总兵府。
书房里。
紫檀木大案上摊着一份文书,正是张鹤鸣派人问话的传讯。
王国樑身着总兵官袍,却没了往日的威严,只烦躁地踱步。
案上的茶盏早已凉透,茶叶沉在杯底,像他此刻沉到谷底的心情。
“又是问话……张鹤鸣这老东西,真是步步紧逼!”
王国樑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案上,茶盏被震得跳了跳,溅出几滴凉茶。
之前。
辽东战事未停,九边动荡。
朝廷倚重他镇守宣府,他敢克扣军饷、吃空额,连张鹤鸣初来时给士兵发的赏银,他都敢截下四成。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凭本事挣的”,凭什么要吐出来?
可现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