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皇太极的喉结动了动,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他先是感觉到人中处传来的刺痛,接着是腰腹间有力的支撑,最后才看清眼前围着的范文程、何和礼等人。
“朕……没事。”
皇太极的声音沙哑,他抬手想推开范文程,却发现手臂软得几乎提不起力气。
方才那口血,是急火攻心逼出来的。
阿济格、阿敏战死的消息,城下俘虏的劝降,还有士兵们动摇的眼神,每一件都像刀子,扎在他的心上。
可他不能倒,只要他倒了,这内城的两万兵马,不出一日就得散。
他深吸一口气,借着范文程和何和礼的力气,缓缓站直身体。
皇太极目光扫过周围的兵卒,那些年轻的、年老的面孔上,满是不安和怀疑,原本就低落的士气,眼看就要崩了。
“都看什么!”
皇太极突然提高声音。
“方才不过是风呛了喉咙,吐了口痰罢了!
熊廷弼派那些俘虏来,就是要扰我军心,你们也信?”
他往前走了两步,扶着城墙的手微微发颤,却故意挺直了脊背:
“传令下去!今日动用储备的肉干,每个兵卒加二两肉、半袋炒面!
咱们内城的粮草还足,只要守住这阵子,明军远道而来,迟早会像去年一样,因为粮草不济退兵!”
士兵们的眼神明显动了动。
二两肉在平日里不算什么,可如今围城日久,军中早已是掺着野菜的稀粥,这突如其来的“加餐”,像是一剂小小的定心丸。
“大汗说的是真的?咱们粮草还够?”
老兵皱着眉,却没再像刚才那样恐慌,只是含糊地应了句:
“大汗总不会骗咱们。”
皇太极看在眼里,心里却清楚,这点肉食远远不够。
他得彻底打消士兵对自己身体的疑虑。
于是他甩开范文程的手,强撑着走到城墙的另一侧,看着身边一个缩着肩膀的老兵,提高声音喊道:
“本汗与你们同在!
四门的守军,本汗今日都要去看!
谁要是敢临阵退缩,本汗第一个斩了他。
谁要是能死战到底,将来破了明军,本汗赏他牛羊、赐他土地!”
说着,他便迈步朝着西城楼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三十余斤的黄纹甲胄仿佛比往日沉了十倍,胸口的闷痛一阵紧过一阵,可他始终没再扶任何人,也没再露出半分虚弱。
城头上的士兵看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声渐渐停了,原本低垂的头颅,也悄悄抬了起来。
“看来,大汗身体确实无碍。”
“哎~管他的呢,今天能吃肉,这就是大事!”
至于谁胜谁负,和他们这些大头兵没关系。
范文程和何和礼跟在皇太极后面,看着皇太极挺拔却略显踉跄的背影,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他们都知道,天聪汗不过是强撑罢了。
可此刻,也只能靠着这“强撑”,维系着内城最后一点军心。
直到巡视完四门,看着士兵们开始分发肉干,脸上的恐慌淡了些,皇太极才在范文程的搀扶下,慢慢走下城头,朝着内城的皇宫而去。
刚踏入宫门,他便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胸口的闷痛再次袭来,他捂着心口,大口喘着气,眼神里没了方才的威严,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范文程见着皇太极的模样,当即上前,将其搀扶住了。
“大汗!您撑住,奴才这就扶您回殿!”
“不必。”
皇太极抬手推开范文程的搀扶,坐在台阶之上,喘着粗气休息。
旁边的何和礼早慌了神,伸手想扶,却被皇太极一个眼神制止。
直到喘匀了那口气,皇太极才缓缓抬手,解开甲胄的系带。
黄纹甲胄甲片层层叠叠,足有三十余斤重。
系带松开的瞬间,甲胄“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溅起几片尘土。
没了甲胄的束缚,皇太极终于是站起身来了。
“何和礼。”
皇太极的声音恢复了几分沉稳,只是尾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去把杜度、巴雅喇、恩格德尔,还有济尔哈朗这些人都叫来内城皇宫正殿,即刻议事。”
何和礼见他总算稳住了心神,忙躬身应道:
“奴才这就去!”
何和礼离去之后,皇太极便朝着正殿而去。
进入正殿后,径直坐在主位上,闭目眼神。
没等多久,殿外就传来了脚步。
何和礼、杜度、巴雅喇、恩格德尔,济尔哈朗、范文程、佟养性等人,便齐聚殿中。
“奴才等,拜见大汗!”
众人齐齐单膝跪地。
皇太极摆了摆手,有些疲惫的说道:“都起来吧,如今这光景,虚礼就免了。”
众人缓缓起身,目光都落在他脸上。
见他虽面色苍白,却还坐得端正,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可那份不安仍萦绕在心头。
皇太极没绕圈子,开门见山,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人,一字一句道:
“阿济格在抚顺关外战死,阿敏在苏子河畔授首。
咱们布在明军营外的所有棋子,全被熊廷弼连根拔了。
现在的赫图阿拉,外城丢了,精锐没了,粮草只够撑两个月,已成了真正的孤城。”
“我大金已经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
外有十万明军围城,内无粮草精锐,再拖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诸位,你们有什么计策?”
这话问出口,殿内更静了。
“怎么?都不说话了?”
皇太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失望和焦躁,他猛地一拍案几,茶碗里的茶水晃出大半。
“平日里你们一个个都能言善辩,到了生死关头,都没办法了?”
就在这时。
济尔哈朗往前迈了一步,他是皇太极最信任的心腹,此刻虽脸色发白,却还算镇定。
他双手抱拳,躬身说道:
“大汗息怒。
奴才以为,赫图阿拉已是孤城,外城已破,内城再坚固也挡不住明军的火炮,再在此处待下去,只会坐以待毙。
依奴才来看,现在应该立刻准备突围。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咱们能冲出重围,往北面撤去,日后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他话音刚落,佟养性连忙上前半步,低着头附和:
“济尔哈朗台吉所言极是!
奴才也觉得,死守不是办法,突围才是唯一的生路。
明军虽多,但包围圈总有缝隙,只要选对路线,未必不能冲出去。”
“缝隙?哪来的缝隙!”
何和礼突然开口,他脸上满是担忧,眉头皱成了疙瘩。
“城外明军层层围困,苏子河有水师,龙岗山有蒙古骑兵,连山林里都藏着火铳手!
咱们这两万人里,还有一半是新卒,怎么突围?
依我看,内城城墙高三丈,石筑坚固,咱们坚守便是了!
熊廷弼带十万人来,人嚼马咽,每日的粮草消耗都是天文数字,只要咱们撑得够久,等他粮草不济,自然会退兵。
去年他不就是这么撤的吗?”
“去年是去年!”
范文程摇了摇头。
“栋鄂额驸忘了,去年明军没这么多火炮,今年熊廷弼带了两百门佛郎机炮,外城就是被火炮轰开的!
内城虽坚,可明军若是日夜轰击,不出五日,必能轰出缺口。
更重要的是,城中士气早已低迷,今日献首之后,不少士兵都在私下议论投降,再拖下去,难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打开城门献城。
依奴才看,越早突围,越好,久了,恐怕有变!”
图伦这时也上前一步。
“范侍郎说得对,可突围路线也得选好。
往西是明军大营,往南是抚顺关,都走不通。
往北是龙岗山,山林茂密,或许能藏住人,可里面有明军的斥候……”
杜度攥紧了拳头,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要不……往东面走?苏子河虽有明军水师,可咱们找些小船,夜里悄悄渡过去,说不定能绕到朝鲜边境……”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连自己都觉得这主意不靠谱。
苏子河上的明军沙船日夜巡逻,哪有那么容易偷渡。
皇太极听着下面杂七杂八的声音,有主张突围的,有坚持死守的,还有拿不定主意的,眉头紧皱。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喉头的腥甜又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