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后勤补给,源源不断地向沈阳、辽阳输送物资。
海运的船队从大沽口出发,载着江南运来的粮食、北京造的佛郎机炮,在辽东湾的海浪里颠簸数日,最终停靠在盖州卫的码头。
陆运的骡马队则从山海关出发,每队百匹骡马,驮着山西的铁器、河南的布匹,沿着新修的驿道往辽东赶,队伍绵延数里,尘土飞扬到半空,连远处的烽火台都能看见这股“物资洪流”。
沈阳的粮仓外,守军正带着民夫把一袋袋粮食搬进仓内,粮官拿着账簿高声核对:
“天津运来的大米三千石,河南运来的麦面两千石,都齐了!”
熊廷弼每次路过粮仓,看着堆到屋顶的粮袋,紧绷的眉头都会松几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去年未能剿灭建奴,大半是因为粮道被袭、军饷不济,这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为了护住粮道,熊廷弼花了足足半月时间,将辽阳至赫图阿拉的千里粮道拆成三段,每段都筑起三座“护粮堡”。
这些堡寨用黄土掺石灰夯筑而成,墙高两丈、宽一丈,四角各设一座敌楼,楼里架着两门佛郎机炮,炮口对准粮道方向。
堡内驻兵五百,一半是步兵,负责守堡,一半是骑兵,专门在堡周边十里内巡逻。
堡与堡之间每隔三里便修一座烽火台,台上备着狼粪与火把,一旦发现建奴袭扰,便点燃狼粪。
届时黑烟冲天,相邻的烽火台见了,便会立刻接力传信,半柱香的功夫,整段粮道的守军都能做好迎战准备。
“有这铁壁护着粮道,皇太极想断我后路,难了!”
粮道稳固后,熊廷弼便带着亲卫,往开原城外的镇北堡去。
那里是大明与内喀尔喀五部的交界地,他要去见五部的首领,敲定借兵之事。
三日后。
镇北堡外的草原上,搭起了一座巨大的帐篷,内喀尔喀五部的首领们骑着马,带着亲卫候在帐篷外,为首的便是炒花台吉。
很快。
熊廷弼就来了。
他仪仗的架势极大。
前面是两百名披甲骑兵,中间是扛着“经略辽东”大旗的亲兵,后面跟着抬着岁赏文书的小吏。
见熊廷弼的仪仗过来,首领们纷纷下马。
“我等,拜见经略公。”
熊廷弼面无表情,摆了摆手,说道:“都进来议事罢!”
进了帐篷,熊廷弼坐在主位上,开门见山:
“本经略今日来,是想请五部助大明剿灭建奴。
事成之后,大明岁赏给五部再加三成,还在开原城外增设三处互市,你们的马匹、皮毛,都能换成粮食、铁器,价钱比卖给建奴高三成。
并且,你部战死,抚恤有五两银子。”
说着,他让亲兵把岁赏文书和互市章程递过去。
首领们传看文书,脸上渐渐露出喜色。
而在这些首领当中,唯有一个人眉头紧皱。
那便是炒花。
炒花想独善其身,既不想得罪大明,也不想惹恼皇太极。
因此,即便明军的条件再好,他也不愿意掺和战事。
前面掺和建奴与明军的察哈尔部,已经四分五裂了,他可不想让内喀尔喀五部也步了察哈尔部的后尘。
可没等炒花开口,其他四部的首领已先动了心。
“三成岁赏可不是小数!”
“互市一开,咱们部落的人就不用再挨饿了!”
“这是好事啊!”
“而且,建奴如同待宰的羔羊,此番随军出征,还有好处,还有抚恤,为何不出兵?”
首领们七嘴八舌地应和着,炒花看着身边人的态度,又瞥了眼帐篷外明军骑兵的甲胄反光。
如今明军兵锋正盛,若是拒绝,恐怕连独善其身的机会都没有。
沉默片刻,炒花终于起身,对着熊廷弼躬身道:
“经略公,内喀尔喀五部愿意出兵一万,助大明剿灭建奴!”
看着炒花臣服的模样,熊廷弼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心里的一块石头彻底落了地。
他站起身,哈哈大笑一声,说道:“台吉识时务,日后五部与大明,便是盟友。”
到了这一刻,熊廷弼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去。
草原之上。
科尔沁早已依附,内喀尔喀五部借兵一万,威胁大减。
察哈尔部被粆图台吉牵制,皇太极的草原盟友全没了。
后方粮道有护粮堡守护,军户春耕顺利,民夫征发在即,八万大军枕戈待旦……
所有的担忧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对皇太极的雷霆一击。
此战
皇太极,你拿什么来赢!
另外一边。
赫图阿拉。
战争的乌云,已经笼罩在赫图阿拉的上空了。
皇太极刚从抚顺关探子那里得到消息:
明军的先锋骑兵已到抚顺城外三十里,粮车沿着辽阳至沈阳的官道连绵不绝。
“一个月内,恐怕明军就要来攻了。”
皇太极喉结滚了滚,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虽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可当明军真要攻来时,那压在肩头的“大金存亡”之重,还是让他呼吸都沉了几分。
如今的大金早已不是一年多前的模样了。
开原、铁岭丢了,辽东的粮道断了,连蒙古诸部都倒向了大明。
府库里的粮食只够支撑三个月,能战的女真精锐不足两万,连甲胄都有半数是修补过的旧甲。
而明军呢?
熊廷弼手握重兵,还有科尔沁、内喀尔喀的蒙古骑兵相助,火铳、火炮堆得像小山。
他这边稍有不慎,便是城破国灭,他这个“天聪汗”,也只能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不过
这些天来,他也不是没有做准备。
皇太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虑,转身看向城下。
外城的壕沟已挖得差不多了,三道宽三丈、深两丈的沟壑像三道黑色的伤疤,横在外城墙下,沟底密密麻麻插着削尖的鹿角。
沟后,几百名穿着明军旧甲的汉兵正蹲在土坡后擦拭鸟铳,那些鸟铳多是去年从科尔沁部手里缴获的,枪管上还留着弹痕,却被擦得锃亮,枪口对着西南方向。
那里是唯一没有苏子河阻隔的开阔地,明军事先必会从这里主攻。
“堤坝那边怎么样了?”
皇太极的声音恢复了沉稳,目光投向苏子河上游的方向。
“回大汗,已经筑好了!”
侍卫躬身回道:“用夯土筑了两丈高的堤,预设了三个缺口,只要拉断绳索,河水半个时辰就能淹到西南城外的开阔地!”
皇太极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回内城。
城头的八门大将军炮已架好,炮身是黄铜的,虽只有八门,却是大金仅有的重火器,炮手正蹲在炮后检查火门。
火药对于大金来说,是极为稀缺的。
他只有数百斤的火药,炮弹更少。
而这为数不多的火药,一大半是从科尔沁部那边缴获的,另外一小半,则是前段时间,和辽东那些军门走私得来的。
只不过,在熊廷弼整顿辽东之后,这个渠道,也断送了。
大金这些火药、炮弹,便是全部了。
内城的角落里。
十二眼水井都用石板盖着,正黄旗的亲军握着刀守在旁边,腰间挂着“粮秣监守”的令牌。
府库里的粮食已按人头分配好,每日每人两升米,严禁私藏,连他自己都不例外。
粮仓的门用三道铁锁锁着,钥匙分别由三个粮秣官保管,要取粮需三人同时在场。
到了这个时候,皇太极怕的不只是明军,还有城内生乱。
可即便做了这么多,皇太极还是觉得不够。
他走到城墙的拐角,望着远处连绵的龙岗山。
那山虽能挡住明军的侧翼,却也困住了大金的退路。
加之汉兵队的忠诚度是个未知数,那些人是被逼着来守城的,一旦明军攻势猛些,会不会倒戈?
皇太极眼神闪烁。
是时候将大家伙召见过来,议一议接下来这一场仗该怎么打了。
皇太极当即命人去将八旗旗主,以及几个重臣召集过来。
没过多久。
两红旗旗主阿敏、正蓝旗旗主阿济格、镶蓝旗旗主巴雅喇、镶白旗的杜度、蒙古八旗旗主恩格德尔、汉军旗旗主佟养性,还有老臣何和礼,新贵济尔哈朗,汉臣范文程等人便赶到殿中。
只是众人到了殿中,并没有交头接耳。
反而一个个都沉默地站在阶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近来城中的流言早已像苏子河的春汛般蔓延。
有人说明军十万大军已在抚顺关外列阵,火铳能把天都打穿。
有人说内喀尔喀五部倒向了大明,大金的后路已断。
甚至有兵卒私下嘀咕,赫图阿拉的粮窖撑不过一个月。
众人心里都清楚,这场仗躲不过去了,可面对明军的汹汹气势,连最骁勇的阿敏都没了十足的底气,殿内的沉默像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