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585节

  卫所的将官任免,得看镇守太监的脸色;粮草调配,要经内监司的手。

  连卫卒的操练,都由太监派来的人盯着。

  我这个英国公,在南京卫所里,说话还不如一个随堂太监管用。”

  他顿了顿,眼神里添了几分无奈。

  “真要论对卫所的底细,还得问高公公。”

  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维贤的话音刚落,堂外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穿透力极强,带着几分宦官特有的尖细。

  “二位这几日可是把南京城逛遍了?让咱家一阵好找,咱家找了你们两回,都扑了空!”

  高起潜迈着方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人。

  勋贵营指挥使张之极、锦衣卫指挥佥事骆养性。

  高起潜也不客套,径直走到主位旁的圈椅上坐下,抄起案头的青瓷茶盏,仰头便灌了大半盏,茶水顺着嘴角淌下几滴,他也不在意,用袖口随意一抹,便看向袁可立与张维贤:

  “二位这几日走街串巷,想必也瞧出些门道了?”

  袁可立拱手道:“公公久在南京,对地方内情定然了然。

  我与英国公见秦淮河边花船如织,酒肆里夜夜笙歌,可寻常百姓却连糙米都吃不起。

  这繁华之下的暗流,还请公公点拨。”

  高起潜放下茶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语气也沉了下来:

  “二位这几日确实是看到了问题的本质了。

  南京米价涨到每石八钱,比万历年间贵了三成,你们知道为何?”

  袁可立与张维贤对视一眼,皆开口问道:“还请公公明言。”

  高起潜笑了笑,说道:

  “这得先从土地说起,首先是土地兼并。

  徐文贞家族,在松江府占了二十四万亩地,足足占了松江耕地的一成多!

  这还是在其退田之后剩下的数目,在未退田之前,土地占松江耕地的一成多的三成有余。

  董文敏家族亦是如此,在华亭、上海两地,靠着‘诡寄’‘投献’,吞了四万亩水田。”

  “这些田都是最肥的水田,却一分税都不上缴,朝廷的税基越来越小,只能把税负压在剩下的小农户身上。”

  高起潜说着,指了指骆养性。

  “骆佥事查了,江南大部分地方,如今有田的小民只占一成,九成都是佃农,地租要交五成到七成,还要先交‘预租’‘押租’,有的佃农刚收了粮,交完租就只剩糠麸,逼得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

  张维贤听得眉头紧锁,忍不住插了句:“既是缺粮,为何不多种粮食?江南水多,本是鱼米之乡。”

  “种粮食不赚钱啊!”

  高起潜叹了一口气。

  “如今江南的棉价、丝价翻着番涨,松江府大半的田都种了棉花,苏州府更是桑麻遍野。

  农户种一亩棉,能抵种三亩稻的利,谁还愿意种粮?

  可这么一来,江南的粮食就不够了,得从湖广运。”

  他伸出手指算道:

  “湖广的米在当地一石三钱,走长江水运到南京,光运费就得四钱,加上沿途官绅的盘剥,到南京就涨到八钱了。

  这运费、盘剥的钱,最后不都落在老百姓头上?”

  袁可立脸色凝重,又问:“那官场呢?我听闻江南官绅与朝中某些官员来往甚密,可有此事?”

  “岂止是来往甚密,简直是穿一条裤子!”

  高起潜的声音陡然提高。

  “无锡顾宪成的家族,昆山顾鼎臣的家族,哪一个不是靠科举和土地兼并发家?

  他们借着东林书院讲学,拉拢官员,现在叶向高又回了内阁,江南士绅更是借着‘减免商税’‘整顿漕运’的由头,想把地方税赋再降一降。

  可他们的商税减了,漕运‘整顿’了,朝廷的开支从哪来?还不是从百姓身上刮!”

  他顿了顿,又说起更棘手的事:

  “最麻烦的是本地生员,这些秀才没当官,却比官还横。

  上个月无锡有个知县庞昌胤,没及时给生员发‘扣散米’,一群生员就闹到县衙,把知县赶了出去,还逼着教谕下跪认错。

  这就是江南的‘规矩’,官绅把持着基层,朝廷的政令到了县一级,就走不动了。”

  皇权不下县。

  土地兼并严重。

  袁可立靠在椅背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南京的问题,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土地、粮食、官场、兵权的弊病层层交织,比辽东的贪腐更复杂,比九边的异动更隐蔽。

  高起潜看着两人表情凝重的模样,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语气缓和了些:

  “二位也别太忧心。

  陛下派咱们来南京,就是要把这些弊病连根拔了。

  只是这活儿急不得,得先把兵权收回来,再慢慢清士绅、整税制。”

  袁可立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公公说得是。

  当务之急,是摸清各卫所的虚实,把那些勾结士绅的将官换下来,再让张之极将军的勋贵营接管防务。

  至于士绅那边,得等锦衣卫查清楚他们的罪证,再一举拿下。”

  “那敢问公公,如今南京城的卫所情况,究竟如何了?”

  “卫所?”

  高起潜闻言,叹了一口气。

  “袁大人,不瞒你说,南京卫所的情况啊,也十分不容乐观。”

  “南京是咱大明的留都,按祖制,军力分京营、卫所、地方守备三部分,论编制,那可是实打实的‘重兵之地’。

  这南京京营三大营,继承的是永乐爷北征的规制,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加起来理论上该有十五万人马。

  可实际呢?

  实际南京京营就是个空架子!

  卫所军士逃得十剩三四,花名册上的名字,一半是‘死人占额’。

  要么是早就逃去做了流民,要么是病死了,军官们却捂着不报,就为了吞那空额的军饷。”

  “就说嘉靖年间,南京锦衣等四十二卫的屯军,还从三万三千人减到了一万一千人、。

  到了如今天启朝,情况更糟!

  江北的飞熊卫、英武卫,实际兵力连编制的两成都不到。

  编制五千人的卫所,实际能拉出来的,撑死了一千人,还多是老弱病残,连刀都提不动的。”

  “军官们更不像话!”

  “虚报兵额、克扣军饷都是常事。

  万历四十七年,南京京营实际能用的兵,不足四万,这里面还掺了不少勋戚的家丁。、

  说是‘充军’,其实就是来混粮饷的,别说骑马射箭,连队列都站不齐!”

  他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堂内众人:

  “更别提辽东战事吃紧后,南京的精锐被一波波抽调。

  神机营的好炮、三千营的好马,都被调去支援辽东了,剩下的这些,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杂役’。”

  说着。

  高起潜从袖中摸出一本账册,递给袁可立:

  “这是咱家让人查的实底,你看看。

  五军营现在约一万二千人,里头也就三千选锋军还算能打,守着皇城四门和外郭要冲。

  神机营八千,能打响的火器不足三千。

  三千营更惨,就剩两千多骑兵,还多是勋戚家里的闲汉,连马都没骑熟。”

  “卫所那边呢?”

  张维贤忍不住问道。

  “亲军卫像锦衣卫、旗手卫,拢共一万五,可真正能承担皇城巡逻的,就三千人,剩下的全在给官僚当杂役,抄家、押运、甚至给大官抬轿子。

  五军都督府辖的三十二卫,才一万二,一半是屯田军,一辈子没摸过刀枪,就会种地。

  江防水师新江口营六千多,沙船九十六只,能出海的也就五十来只,剩下的都在江边烂着。”

  袁可立捧着账册,手指微微发颤。

  “公公,这账册上的数字,怕是还有水分吧?”

  高起潜苦笑着点头:

  “袁部堂是明白人,这数字还是往多了算的,真要深查,把那些老弱、杂役、空额都剔了,南京能战的兵,撑死了两万!”

  “两万……”

  袁可立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眉头皱得成了一个川字。

  南京官绅奢靡、小民困苦,如今再加上这虚耗不堪的卫所。

  要收兵权,要整顿江南,要对付那些盘根错节的官绅势力,就靠这两万“能战之兵”?

  袁可立表情有些难看。

  张维贤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都清楚,这南京的烂摊子,比辽东、九边更难收拾。

  辽东有贪腐,却能靠雷霆手段肃清。

  九边有异动,也能靠军饷和京营震慑。

  可南京,是官绅、卫所、宗族拧成的一团乱麻,稍不留神,就会酿起大祸。

  高起潜看着两人的神色,缓缓说道:

  “袁部堂,国公爷,咱家说这些,不是要泼你们冷水。

  是想让你们知道,在南京做事,得比在辽东更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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