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582节

  要震慑那些将领,却又不能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难啊。”

  朱由校缓缓睁开眼,眼底满是疲惫。

  “这些人,分明是掐准了朕眼下的难处,想逼朕妥协。

  可朕若是退了这一步,往后再想整顿九边,便再无机会了。”

  倪元潞看着皇帝的模样,心中也泛起一阵酸楚。

  这位年轻的皇帝,登基以来便没享过几日安稳,先是东林党与阉党的争斗,再是辽东的战事,如今又要应付九边的乱局。

  陛下不容易啊!

  “陛下。”

  倪元潞斟酌着开口。

  “或许,可先派心腹大臣,前往宣大、延绥等地安抚,明着说‘朝廷念及将士戍边辛苦,暂不追究过往小错’,稳住人心。

  暗地里再让锦衣卫查那些罪大恶极者,待辽东战事稍缓,再一举拿下。

  如此既不激化矛盾,也能慢慢清除蛀虫。”

  “这倒是个法子,可九边的那些军将,哪个不是在边地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老油条?

  察言观色、揣度圣意的本事比京官还精,朕这缓兵之计,怕是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陛下所言极是,可缓兵之计虽易被察觉,却能配上‘实利’稳住人心。”

  “辽东抄没的钱财,可先拨出两百万两,让巡边将士带着去九边补发军饷。

  那些军将想作乱,靠的无非是克扣士卒粮饷、煽动士卒怨气。

  可若是咱们把欠了半年的军饷足额发到每个士卒手里,再额外给每人加两月口粮。

  士卒们有了活路,谁还愿意跟着军将去搏那杀头的风险?”

  “待到辽东战事平定,陛下再调熊经略、杨都堂这些有整顿经验的大臣,带着辽东精锐回师九边,到那时内无士卒怨气,外有强兵震慑,那些藏着贪腐心思的军将,便是想反也没了底气!”

  倪元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把“稳当前、谋长远”的思路说得明明白白。

  朱由校听着,眼底的顾虑慢慢消散,多了几分决断。

  “安军心、拖时间,这法子可行。”

  “朕看,还能再给这些军将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传旨九边,凡此前有贪腐、吃空饷之举者,若能主动自首,把贪墨的粮饷、侵占的军田尽数退回,朕便既往不咎,仍保留其官职。

  若是隐瞒不报,日后被查出来,定斩不赦!”

  说到这里,朱由校眼神闪烁,语气里带着几分权衡:

  “辽东能抄出近两千万两,是因为那里的蠹虫盘剥了数十年,积弊最深。

  其余九边虽也有油水,却未必有这么丰厚。

  若是能以‘少抄百万两’为代价,换九边不起乱子,让朕能专心对付建奴和奢崇明,这笔账,划算。”

  毕竟眼下的局势容不得赌。

  辽东的大军还盯着赫图阿拉,四川的奢崇明已经聚兵,山西、陕西的流民已开始聚集,若是九边再乱,三路起火,大明的根基怕是要动摇。

  与其硬查到底激起兵变,不如先网开一面,稳住大局再说。

  这便是那些贪腐之将,唯一可以活命的机会。

  “只是派谁去办这事呢?”

  朱由校眉头微皱,为前去安抚九边的人选烦恼。

  “此人既要在边将中有威望,能镇得住场子;又要心思缜密,能暗中查探那些军将是否真心自首,还得懂军务、会调度粮饷……”

  不过。

  片刻之后,朱由校就有了人选。

  “兵部侍郎张鹤鸣!此人再合适不过!”

  一旁的倪元潞闻言,也跟着点头:

  “陛下英明!张部堂现任兵部侍郎,早年在福建、贵州督办军务时,便曾平息过土司兵变,懂边地人心。

  更要紧的是,他在兵部任职多年,九边总兵、参将大多与他打过交道,卖他几分薄面,不至于刚到任就起冲突。”

  “没错,张鹤鸣既有地方经验,又熟悉兵部流程,让他带着京营、捧着补发的军饷去九边,既能安抚士卒,又能暗中核查自首情况,一举两得。”

  他当即拿起朱笔,在一张空白奏疏上写下“着兵部侍郎张鹤鸣总督九边安抚事宜,调京营营三千人随行,拨辽东赃银两百万两充军饷”。

  朱由校练字多时,字迹已然刚劲有力,诏书也是一笔落成。

  “明日便让张鹤鸣上殿领旨,务必在四月之前启程,不能给那些边将太多时间串通!”

  倪元潞看着皇帝雷厉风行的模样,心中暗自叹服。

  陛下虽年轻,却懂得在“刚”与“柔”之间找平衡,既不因畏惧兵变而放弃整顿,也不盲目强硬引发大乱,这般权衡之术,已颇有明君风范。

  不过,朱由校看着案头刚写好的旨意,却尤显不够。

  只凭一道圣旨,终究难让张鹤鸣完全领会他的深意,九边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当面把话说透、把细节敲定才行。

  他抬头对殿外喊道:“传旨,宣兵部侍郎张鹤鸣即刻入东暖阁见驾!”

  很快,便有传旨太监领命离去。

  兵部值房离东暖阁不远,张鹤鸣接到通报,便步履匆匆地往暖阁赶。

  只不过在来乾清宫的路上,他心里却犯着嘀咕:

  近日并无军情急报,陛下突然召见,莫不是为了辽东捷报后的边镇调度?

  不到半个时辰,张鹤鸣便躬身踏入东暖阁,刚进门便跪伏在地,声音恭敬:

  “臣兵部侍郎张鹤鸣,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他垂着头,不敢随意抬眼。

  “张卿请起。”

  朱由校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带着几分温和。

  话音刚落,魏朝便提着一把铺着锦缎的圈椅上前,轻轻放在张鹤鸣身侧。

  见此情形张鹤鸣眼神里满是错愕。

  在御前赐座,这是内阁辅臣或是皇帝心腹才有的待遇,他虽任兵部侍郎,却从未跻身“心腹”之列,更非阁臣。

  他下意识地躬身辞谢:“陛下厚爱,臣不敢僭越……”

  “无妨,坐下说。”

  朱由校摆了摆手。

  张鹤鸣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只沾着椅边的一角,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目光依旧不敢与皇帝对视。

  见他坐定,朱由校才拿起案头一份拆了火漆的密折,放在御案边缘:

  “这份密折,你先看看。”

  魏朝连忙上前,双手捧着密折递到张鹤鸣手中。

  张鹤鸣接过密折,展开纸页。

  这是宣府副总兵马世龙发来的奏报,字里行间满是“宣大将领人心惶惶”“恐生哗变”的警示。

  越往下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手指捏着纸页的力道陡然加重,额角也渗出了细汗。

  “陛下。”

  张鹤鸣看完密折,猛地起身,语气里满是愤慨。

  “宣大那些将领,借着边地偏远克扣粮饷、私吞军田,本就该严加整顿!

  如今竟敢因朝廷肃清辽东贪腐而心生反意,绝对不能姑息!”

  朱由校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沉了几分:

  “朕自然知道不能姑息。

  可你再想想,如今辽东大军正盯着赫图阿拉,建奴未灭。

  四川、山西、陕西皆有隐患。

  若是九边此时哗变,这些乱局凑到一处,大明腹心岂不是要被掏空?”

  张鹤鸣闻言一怔,方才的愤慨渐渐被冷静取代。

  他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好像是明白了皇帝为何召见他了。

  “陛下召见臣,莫非是要委臣去安抚九边?”

  “正是。”

  朱由校点了点头。

  “张卿早年任陕西右参政、布政使,还曾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九边的山川地形、将领脾性,你比朝中任何一人都清楚。

  这个差事,非你不可。”

  张鹤鸣心里一沉,却也松了口气。

  还好。

  不是追责,而是委以重任。

  不过,这趟差事,恐怕也不容易。

  九边将领多是桀骜之辈,稍有不慎便可能激化矛盾。

  一旦边镇真的哗变,此前辽东整顿的成果、北直隶的安稳,都可能毁于一旦。

  因此,只是片刻思索之后,张鹤鸣便领了这个差事。

  “臣领命!纵有凶险,臣也定不辱使命!”

  “好!”

  朱由校见他应得还算干脆,眼中露出几分赞许。

  “朕已让人备好三千京营士卒,随你一同北上。

  这些人虽然去年新练的,但也可称精锐了,配备了火铳和战车,既能护你周全,也能显朝廷军威。”

  他起身走到舆图前,招手让张鹤鸣上前,手指在舆图上细细指点:

  “你此去,要做三件事:

  第一,带着两百万两辽东赃银,去九边补发欠了半年的军饷,每人再多加两月口粮,务必让士卒们拿到实利。

  第二,传朕旨意,给那些将领一个月的自首期限,凡退回贪墨粮饷、归还侵占军田者,既往不咎,若敢隐瞒,日后查出定斩不赦。

  第三,暗中派锦衣卫暗探随行,核查军饷是否足额发放,也摸清那些将领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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