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随即又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与愤怒涌上心头。
他看着毛文龙那副掌控一切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
将他的委屈,绫阳君的委屈,一道在毛文龙面前吐了出来。
“将军,以前的大明不是这样的……壬辰倭乱时,大明出兵救朝鲜,从没想过要这些……”
那时的大明,是“父亲之国”的庇护者,而非如今这般步步紧逼的掌控者。
毛文龙闻言,轻轻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以前的大明,当然不是这样的。”
“可现在,陛下登基了,天启新朝,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盯着洪瑞凤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顺势而为,你家主子能得王位,你能得富贵。
若是逆势而为,别说王位富贵,怕是连死路一条都算好的!”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以前的大明对朝鲜来说,是慈父。
但现在的大明,对朝鲜来说,是严父。
不管是严父还是慈父,你这个做儿子的,都得乖乖听话。
毛文龙的话说得直白又狠厉,洪瑞凤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到了嘴边的反驳,硬生生咽了回去。
毛文龙话虽然难听,但也确实是实话。
如今的大明,早已不是万历年间那个对藩属宽容的王朝,天启皇帝的强势,毛文龙的铁腕,都在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朝鲜要么臣服,要么毁灭。
毛文龙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倒也不再逼问,只是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许:
“不过你也放心,我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他指了指舆图上的平安道三地。
“这三地,定会是你家主子的;朴熙,我也会替你们收拾干净。”
话锋一转,他又添了句。
“只是帮你们打下整个朝鲜,我怕是没这个时间了。
陛下已下密诏,召我尽快南下,南海的荷兰人,比朝鲜的内乱更要紧。
剩下的路,得靠你们自己走。”
毛文龙想着制衡朝鲜的办法。
化身带英,充当搅屎棍,将扰得朝鲜不得安宁。
而另外一边,惊魂未定的朴熙,却只想要逃出生天。
辽东的山林里,朴熙已经遁逃了三天三夜。
他裹紧身上破烂的铠甲,踩着没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穿行。
这三天,他没敢停下片刻。
身后明军骑兵的马蹄声仿佛总在耳边回响,稍一迟缓,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饿了,他就掏出怀里硬得能硌掉牙的麦麸饼,就着雪水咽下去。
渴了,直接抓一把地上的积雪塞进嘴里,冰碴子刮得喉咙生疼,却也顾不上疼。
随行的流民军从最初的上千人,一路被明军追杀、被风雪吞噬,到最后只剩下百余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涣散,连手中的兵器都快握不住了。
“停下歇歇吧……大王,实在走不动了。”
一个年轻的流民腿一软,跪倒在雪地里,声音带着哭腔。
“明军肯定追不上了,再走,我们都要冻死饿死了。”
朴熙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却没有半分沮丧,反而透着一股近乎疯狂的亢奋。
他一脚踹在那流民身上,嘶吼道:
“起来!谁让你停下的?”
他指着身后的百余人,声音沙哑却有力。
“明国不帮我们这些受苦的百姓,反而去帮那些吸我们血的官绅!
等我们拿下朝鲜全境,朝鲜就是我们朝鲜人的朝鲜,再也不让那些明人指手画脚!”
这些豪言壮语在风雪中散开,却没激起半分波澜。
身后的流民们低着头,没人应声。
他们跟着朴熙,本是为了“分土地”的念想,可现在连命都快保不住了,所谓的“朝鲜人的朝鲜”,不过是镜花水月。
亲卫见气氛死寂,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王,我们在山里转了这么久,接下来……要去哪里?”
“回平壤!”
朴熙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眼神陡然变得坚定。
“平壤是我们的根基,只要守住平壤,再派人去联系全焕,联手抗明,未必不能击败那些明军!”
他还在做着美梦。
流民军人数众多,又深得底层百姓拥护,只要他振臂一呼,定然能再聚起十几万人。
明军最多不过万人,到时候用人海战术,就算堆也能把明军堆死!
百余人不敢反驳,只能跟着朴熙,朝着平壤的方向艰难跋涉。
雪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丝微弱的光,当平壤城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时,朴熙的眼中瞬间燃起了希望。
城墙上依旧插着他的“平壤王”旗帜,城门口似乎也没有明军的踪迹。
“快!加快速度!进了城就安全了!”
朴熙激动地喊道,率先朝着城门奔去,身后的流民们也像是有了力气,跟着他往前冲。
可就在距离城门还有百丈远时,朴熙的脚步突然顿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城墙上的守卒,虽然穿着流民军的衣服,可他们手中的兵器,分明是明军常用的制式长枪!
更重要的是,城垛后面,隐隐能看到玄色的甲胄反光!
“不对……不对劲!”
朴熙猛地反应过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平壤……平壤已经被明军拿下了!”
他之前看到的旗帜,根本就是明军故意留下的诱饵!
“快走!快撤!”
朴熙嘶吼着下令,转身就要往回跑。
可已经晚了。
“杀!”
一声震天的呐喊突然从四周响起,原本空旷的雪地两侧,突然涌出密密麻麻的明军士兵。
这些明军长枪如林,弓箭上弦,瞬间将朴熙的百余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明军副将勒马而立,手中长刀指向朴熙,声音冰冷:
“朴贼,你以为能跑掉吗?这平壤城,就是你最后的葬身之地!”
朴熙看着四周的明军,脸色惨白如纸,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雪地里。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毛文龙的算计。
明军早就拿下了平壤,却故意不撤换他的旗帜,就是算准了他会回来,设下这个瓮中捉鳖的陷阱!
“大王,怎么办?我们被包围了!”
亲卫慌乱地喊道,手中的刀都在发抖。
朴熙死死攥着拳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却又不甘心就此认输。
他拔出腰间的长刀,指向明军,嘶吼道:
“兄弟们,拼了!就算死,也要拉几个明人垫背!”
可回应他的,只有流民们的沉默与明军的冷笑。
那些流民早已没了斗志,见明军势大,纷纷扔下兵器,跪倒在地,哭喊着求饶: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
朴熙看着这一幕,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那个“灭官绅、分土地”的梦想,那个“朝鲜人的朝鲜”的执念,终究还是成了一场泡影,消散在平壤城外的风雪里。
明军士兵一步步逼近,朴熙的长刀垂落在雪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他望着远处的平壤城,眼中满是不甘,却也只能闭上双眼。
他选择了投降。
不久之后。
平壤城的府衙大堂内。
毛文龙端坐在堂中主位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落在被押解进来的朴熙身上。
朴熙被两名明军士兵按在地上,铁链锁着他的手脚,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的声响。
他衣衫破烂,沾满了雪水与血污,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脸上却没有丝毫乞怜之色。
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堂中的毛文龙,透着不甘与愤懑。
“你倒是胆大包天。”
毛文龙率先开口。
“敢在朝鲜竖起反旗,还想与我大明为敌,你可知罪?”
朴熙猛地抬起头,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士兵死死按住。
他喘着粗气,用蹩脚的汉话说道:
“将军!你为什么要帮那些虫豸?”
“朝鲜百姓的日子,苦到没边了!饿殍遍地,官绅却囤积粮食,你难道看不到吗?”
毛文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倒没料到这个“流民首领”竟还会说汉话。